城市意志清场，按理说殷凝昼也不可能留下。
眼看周围的人都匆匆离开了火锅店，殷凝昼顺势起身跟上他们，在脑海里对艾殷说了声：“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嗯。”艾殷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殷凝昼的意思，顿时有点懵，“等等，你……”
殷凝昼：“嗯？”
“……”艾殷犹豫再三，默默缩回去，“没什么。”
得了艾殷的准话，殷凝昼倒行几步，最后看了眼自己的位置，随后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很快，火锅店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桌上火锅咕噜沸腾，将冷清和沉寂悄悄驱散。
艾殷一直盯着门口，直到一个人都看不见，才终于慢慢地现出身形。
黑漆漆的长毛小动物蹲伏在桌上，放大的瞳孔占据了圆溜溜的眼睛，金色的虹膜只剩下细细的一圈，蝎尾弯曲出完美的弧度，毒针一下下点着空气。
就在这时，店门前酒幌一晃。
不紧不慢的鹿蹄声敲开了安静的空气，轻快如同在钢琴的琴键上跳跃。
一对优美繁复的鹿角顶开酒幌，金色流苏滑过新雪般的皮毛，星星点点的光尘从皮毛下飘落，迷乱的灯光下，沾满光尘的鹿蹄印莹莹生辉。
在历史上，白鹿的出现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祥瑞之兆，这种生物生而有灵，总是和璇霄丹阙联系在一起。
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仙人手持芝草骑白鹿而来，三两笔就契合了人们心中对于瑶台仙境的印象。
宛如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仙灵轻轻踏进门，淡淡的赤色和紫色雾气在四周氤氲开，越发为白鹿增添了几分仙气。
在巫渝，自古流传着“白鹿引盐”的传说，据说，最早是一只白鹿引领着猎人发现了盐泉，继而发展出了之后的巫渝盐业，之后，这个传说也永远留存在了文献之中。
扫了眼四周，巫渝褐色眼眸一转，看到了窗边蹲着的小煤球。
“来做客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早知道我就不约啥子牌局了。”
白鹿一开口，刚才那种亦真亦幻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火锅欢快地滚着水泡，热气在店里蒸腾氤氲。
她走到桌边，鹿蹄随意地搭在桌面上，正打算拉开座椅，耳朵忽然动了动，目光骤然转向一旁的窗户。
在她的注视下，一只手冷不丁搭在了窗台上。
下一秒，年轻的人类利落地从窗外翻进来。
他一条腿刚落地，来不及从窗台上下去，一抬头就看到了巫渝，有些猝不及防地眨眨眼，干脆坐在窗台上，对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青年一手按在胸前，低头对巫渝行了个礼。
“我应该没进错窗户？好吧，不好意思，请不要介意眼下的仓促……先认识一下，我是殷凝昼，巫渝。”
从他跳进来开始，巫渝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代行者？”她语带惊讶，视线在艾殷和殷凝昼之间徘徊，“你这个娃娃带来的？”
巫渝说话用的其实是方言，不是现在的通用语，如果换成真正的殷家小少爷，现在大概整个人都要懵了，然而殷凝昼不一样。
身为全方言制霸的强者，听到的瞬间他脑内就自动完成了翻译，完全没有障碍。
不等殷凝昼开口回答，巫渝伸出蹄子，新奇地戳了戳殷凝昼的身体：“哎，这是怎么办到的？你看到城市意志居然还没有发疯吗？”
殷凝昼差点被她戳得掉下去，险之又险地扒住窗台，才松了口气：“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如果我不幸血溅路面，不算影响巫渝的市容吧？”
突然听到他这么说，巫渝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睛，颇为好奇地打量殷凝昼：“哟，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
“可不是，你看我们这不就聊上了吗？”殷凝昼熟练地套近乎，“重新介绍一下，我是艾殷的代行者，而这位就是艾殷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到巫渝，说真的，您真是太漂亮了，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在我们那地方可看不到这样的风景。”
巫渝轻笑：“嗯？第一点我先持保留意见。不过你说我漂亮？哈哈哈，这点奉承我就收下了。”
三两句话里，殷凝昼也大概了解到了一点巫渝的性格。
这座城市当然不可能像艾殷这么稚嫩，她足够自信，足够坦率和大方，即使发现殷凝昼能听见她的话，她也没有多少惊讶，但又不失城市意志独有的傲慢，或者说由于不是人类，所以自然而然地不会以人类的视角来考虑事情。
哪怕殷凝昼一开始就自我介绍了，在巫渝看来，之所以他能让她多看一眼，只是因为他是代行者。
既然巫渝是这个性格，殷凝昼也就从善如流地更改了自我介绍。
“保留意见？我觉得这对我不太公平。”他礼节性抗议，“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和这座城市的意志聊天吗？”
“我还需要验证一下，”巫渝倒是很坦然，“可不是没有人靠着揣测我的反应和我说话，想让我以为他们能听见我在说啥的，每隔几年就能遇到几个这样的聪明人吧，哼，运气好点，倒是也能演得像模像样。”
不等殷凝昼说话，一旁静静旁听的艾殷突然插了句嘴：“这有什么意义？很快就会被揭穿。”
巫渝瞥了他一眼：“什么意义？想获得眷顾呗，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总有人不要命的。”
她眼眸一转，意识到了什么：“哎，你不会不知道代行者代表着什么吧？那边的小子，你是怎么骗得我们娃娃让你成为代行者的？”
面对巫渝怀疑的目光，殷凝昼云淡风轻：“关于这点，我能向您保证，我们绝对是在坦诚且自愿的前提下达成的协议，也清楚这项交易的全部内容。顺便，不是我自夸，我觉得我也算担得起这个身份，就比如说我的雇主现在对我很满意，是吧？”
他忙里偷闲问了句艾殷，就看见艾殷深思熟虑几秒，才小幅度点了点头，态度那叫一个矜持。
“我们？”巫渝捕捉到这个词，笑出声，“好喽！你这么说，我就先当做是这样吧。”
殷凝昼还想说什么，她先鹿蹄点了点桌面：“行了行了，有啥子事开吃了再说，放着火锅不吃这叫啥事？”
意识到巫渝的态度，殷凝昼动作一顿，迅速改变了自己的应对方针。
第一关算是顺利通过了，这也是殷凝昼最忐忑的一部分。
他没有其他人类那样对城市意志的敬畏，取而代之的是和城市意志沟通的经验。
无论什么时代，开局最困难的部分都是获取城市意志的信任，尤其是刚打开局面时。虽然他的的确确没有恶意，而且很愿意和城市意志达成交易，但很少有城市意志会轻率地相信一个人类，轻则把他驱逐出境，重则意图让他疯狂――这还是城市意志无法大幅度影响现实的过去。
放在现在，殷凝昼要担心的就是巫渝一照面不听他解释就把他拍死，这样他可就亏大了。
“来来来，先吃先吃，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想吃什么都行，这顿就当我请您了。”他殷勤地为巫渝拉开座椅。
巫渝不麻烦他，大大方方坐下：“不麻烦，我请了。不够再说，先吃着。”
如果有普通人能看到这一幕，大概会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差错。
白鹿坐在座位上，坚硬的蹄子里不知怎么夹着一双筷子，娴熟地往咕噜冒泡的火锅里涮毛肚，对面坐了个面不改色的人类，同样涮肉涮得起劲，手边还趴了只长着两条尾巴的小黑猫，蝎尾一晃一晃。
肉卷还是肉卷，毛肚还是毛肚，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来自什么动物。不过殷凝昼也不是会在意这个的人，他抄着公筷唰唰唰下筷，有着大理石纹理的嫩薄肉片在滚烫的辣锅里翻滚，两三下后，肥瘦相间的肉卷滚进调料碟，浸透了蒜油麻酱，瞬间鲜香扑鼻。
艾殷蹲一旁看着，瞳孔不知不觉缩成了细线，蝎尾也不晃了，就定格在半空中。
不等他琢磨好怎么开口，殷凝昼已经把筷子递过来：“能吃吗？”
艾殷：“……应该可以。”
城市意志又不是真的动物，他们由历史和文化具象化出，是蕴含在万物之中的魂与识，现在的形象只能算是一个化身，本质上他们依旧无处不在，除了破坏城市本身，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们。
殷凝昼猜也是，就看着艾殷张嘴，小小的尖牙咬住肉卷，一点点拖进嘴里，胡须都沾上了麻酱。
芝麻味浓郁的酱汁冲淡了辣味，汤汁裹着肉卷，滋味完全渗进了纹理里，肥而不腻的肉片入口即化，花椒的麻意滋了舌头，让人忍不住想再来一口。
艾殷眨了眨眼睛，舌尖卷走最后一点肉末，默默直起身，转成蹲坐在殷凝昼手边，有一下没一下往殷凝昼那边看。
可惜殷凝昼正在忙着和巫渝套近乎，一时间没注意到这边这道满含期待的眼神。
“那娃娃是新诞生的城市意志？”巫渝一边涮小酥肉一边问，“叫什么？”
殷凝昼：“艾殷，我估计刚诞生没几年，几十年前我的家人建立了他。不过我问了，他不愿意和同类交流。”
“艾殷？”巫渝回想了一下，“哦，原来是那个娃娃，我听说过，他的确不喜欢和我们交流，所以我们就在他刚刚诞生时去看过一次，后面随他去了。”
殷凝昼：“……”看看吧，他就说怎么可能新生一个城市意志没有城市意志知道的，原来是艾殷社恐得城尽皆知啊。
“然后他就选择你成为他的代行者了？”巫渝咔嚓咔嚓嚼笋。
“差不多，因为一点事故，我继承了艾殷。”殷凝昼打了个响指，“除了我能听见你们的声音以外，据我所知，城市意志选择统治者成为代行者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巫渝考虑片刻，爽快地说：“是不奇怪，不过你说得对，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呢。或许以前我见过？算了，不重要，反正现在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问：“你们来我这里干啥呢？”
听到这句话，艾殷也抬起头，准备配合殷凝昼。
可就在他以为殷凝昼要问问折扣的事时，就看见自己的代行者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巫渝，语气多了丝正经：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获得您的认可，比如说，不知道您需不需要一个善于沟通、不辞辛劳、随叫随到的代行者为您处理一点小事呢？我猜像您这样的城市意志总有忙碌到腾不出手的时候，不知道这种时候您有没有想过如果能有人为您代劳就好了？现在这个人选就在您面前！我觉得这是个互惠互利的提议，您认为呢？”
……艾殷尾巴不摇了。
他的眼睛里多出了一点点茫然：“……？”
“你们是这么说好的？”巫渝神情没什么变化，“唔，这倒也是个办法，既然你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很多事都可以简单解决……”
可下一句，她话锋一转：“但这些事我自己也能做到，只不过麻烦一点。”
说到这里，巫渝微微抬起头，示意殷凝昼看四周空空荡荡的店面。
“我想你知道人类无论用什么方式，都无法和我们沟通的吧？”
殷凝昼没有否认。
“城市意志的气息会扭曲我们的感官，只要沾染一点，在我们眼中就会转变成诱发疯狂的杂乱符号，无论是书写的文字图画还是电子设备上的字符，都会变成一样的东西，所以正常来说，人类不可能和城市意志沟通。”他说。
巫渝点头：“差不多，不过……现在可不完全是这样喽。”
听她这么说，殷凝昼扯扯嘴角，神情终于露出了些许无奈。
“因为现在你们不像以前那样几乎无法影响现实了。”他喟叹。
在发现这个时代的城市意志能够直接对现实造成切实的影响时，殷凝昼其实就猜到了巫渝、乃至其他城市意志可能的反应。
对巫渝来说，哪怕无法沟通，她也有很多种方法能让人类意识到她的想法。
跌落的酒幌，骤发的地震，强劲的风流，现在的城市意志有太多手段来表达意愿，也让他们越发接近于传说中的神。
巫渝看起来丝毫没有被打动：“你说对了，所以我其实不需要一个代行者。”
听巫渝这么说，殷凝昼神情不变，只是眉梢微微一挑：“这么说，你现在还没有代行者？”
这也不奇怪，巫渝是个执行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城邦，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统治者，而从巫渝之前的态度来看，她应该是经历了不少欺骗，所以对于眷顾人类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巫渝看了殷凝昼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是，我跟其他城市不一样，每隔几年我才会选一个人类，嗯，通过比赛，每次比赛主题都不一样，”她轻松地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下一次比赛就提前到明天吧，要是你能证明自己呢，我可以考虑考虑。”
这句话让殷凝昼神情凝重起来。
沉默半天，他慢慢摇起了头：“不，不，我不相信――不会是麻将比赛吧？”
巫渝笑起来：“哎呀！还挺聪明的！”
殷凝昼扶额，看似痛苦地不断摇头：“不，不，我……”
“你什么？”巫渝好整以暇。
下一刻，她看见对面的青年凝重神情陡然一变，嘴角向上一翘，挂上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任务名称：雀神大赛】
【任务难度：半星】
【任务目标：在大赛上满载而归】
【任务描述：这么好骗的城市意志不多见了，珍惜点，把握好这个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顺便，你不会傻到在阴沟里翻船吧？】
【任务奖励：巫渝通行证x1】
“成交，”殷凝昼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轻佻的笑意，“想必您不会反悔吧？”
巫渝：“……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