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娓娓道来，声音不算大，却铿锵有力，条理清晰。奉天殿内的文武百官和郕王朱祁钰都静静的竖起耳朵倾听，连珠辇后的孙太后都挑起帘子郑重其事，板着面孔不停点头。
于谦浑厚低沉的嗓音像是有种魔力，能够安定所有人那颗躁动不安惶惶诚恐的心。
于谦捧着正三品官员上朝所佩戴的象牙笏板，转过身，面朝诸位大人，这是侯桓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垂千古的英雄正脸。
温润如玉，翩然君子。
在恰当不过。
事实上能够有步入奉天殿参与朝会的大臣长相都没有歪瓜裂枣惨不忍睹的。后世里常常说以貌取人是大错，可长相好看的人到哪都有一种优待，甚至侯桓那个时代长得好看没啥本事只能做花瓶的人靠着张脸就能吃饱饭。
但比起明朝，还是小巫见大巫，因为在明朝长相美丑，会影响到仕途，经过乡试、会试之后，最后一轮的殿试将由皇帝亲自主持，在考究你的学问之前，你的相貌会影响到你在皇帝心中的好感与否。
终其大明一朝，才富五车文采斐然却因为长相不尽人意而落选的，不在少数。当然也有个别例外。
而于谦，不知道是侯桓心中的偶像光环作祟还是因为受到在此刻挺身而出的英雄桥段陶染。
在侯桓都快发射小星星的眼眸里，于谦不卑不亢沉着冷静的面孔，比起后世那些浓妆艳抹，脸上粉都够刷墙的所谓小鲜肉要帅一百倍、一千倍。
剑眉星目，长须飘然。
他身材并不高大，这也是侯桓在午门外就开始拿眼神寻找一直到奉天殿都不敢确定哪位是他的原因，可这时的于谦，无疑是奉天殿中身姿最为伟岸的人，没有之一。
他将扛起整个国家存亡的重担。
“瓦剌军占据居庸关，此刻朝廷慌忙南迁，如若遭遇，后果将更为不堪设想。”
于谦一五一十的分析，底下朝臣中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点头。
“成祖迁都北京已历三朝，为何要北上迁都于国门，难道诸位同僚忘了么？”
于谦加重语气，同僚两个字咬音更重。
是啊！成祖五扫塞北，澄清大漠，草原部落望风而逃，北去三千里。
为何当初成祖不惜耗费国力力排众议迁都北京？
不就为了那句市井布衣都知道的话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大明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只要朝廷还在京城，那大明的边境仍旧稳如泰山！京城的城墙就是大明的边城！
徐珵彻底麻木了，他哑口无言，垂着脑袋，只想找个缝隙钻进去，他已经无话可说，此刻就算在说些什么似乎也已经于事无补。
但是修建时连一厘一毫差错都不可能有的奉天殿没有缝隙供他逃离这个令他羞愧难当的现场，让他脸颊烧到通红的事接踵而来，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吏部尚书王直也跨出队列，朝着郕王朱祁钰行礼后厉声道：“臣认为于侍郎之说言之有理，京城乃国之根基，岂能轻弃？臣愿举家与京城共存亡！”
共存亡！
王直的支持，就像无声却沉重的一记巴掌，狠狠的扇在徐珵的脸上，他表情狰狞可怖，浑身发颤，几乎都快要站不稳，贴身的白衫早让一遍又一遍层出的汗水打湿。
一个又一个大臣站出，表示支持于谦的决定，朱祁钰脸上神情终于不在凝重，露出了今日早朝的第一个笑脸。
于谦没有回头看徐珵一眼，因为他本就不是为了打击这位翰林院侍讲学士才站出来的，他所为不过两事。
一是大明的江山社稷。
二是大明的天下苍生。
徐珵默默的退回队列，他听见身后与他品级相同的朝官冷哼一声道：“耻于懦夫同伍！”
然后这朝官也站出来，大声喊道：“臣附议于侍郎提议！”
徐珵连头都不敢抬起，恐惧和耻辱笼罩在他心头，现在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虽然身上朝服还是整洁，可他却觉得浑身上下俱为狼狈。
一个身影走到他身边，轻声安抚道：“兄长不必如此，殿下还没开口决定，一切尚有转机。”
这句安慰的话不由让徐珵如坠冰窟的心里产生一丝暖意，他抬起眼，是他多年的同朝好友江渊，亦为翰林院侍讲学士。
他刚想说些什么，在朱祁钰眼色驱使下，先前领着侯桓入宫的内宦金英迈着小碎步走到他跟前，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量说道：“徐大人，要不早朝您就先别在这杵着了，回家呆着吧。”
很阴阳怪气，也很羞辱人。
徐珵耳根都红透，窘迫不堪，只能点点头，在周围同僚的冷嘲热讽和鄙夷轻视下避开人群走出奉天殿。
在一声声臣附议和不经意的嗤笑间，徐珵飞一般的逃离了这个让他名誉扫地的地方。
他知道，他完了。以后他的人生，都会伴随着冷眼和讥讽。
他走出奉天殿，清风拂过他滚烫的面颊，僵硬的面孔做不出任何表情，他低呼一口气，听见奉天殿内传来洪亮的声音：“南迁绝不可行，唯有固守京师，方能扭转乾坤！”
徐珵脚步虚软，坐倒在殿外，双眼无神，盯着洁白无瑕的石阶，像是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一般，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这声音他不陌生，因为这人才好言宽慰过他。
徐珵彻彻底底绝望了，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前人写进书中，后人却需亲自品尝。
他不明白，当自己说出南迁的时候明明底下很多人都是赞同的，甚至有些大臣还站出支持自己，连郕王朱祁钰都已经动摇了信心，话都说到了嘴边。
可于谦一站出来，自己却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同样抱着南迁之意的人都成了千年王八龟缩不语，还有更无耻的朝臣骑墙两边倒，反过来讥笑起他苟且偷生。
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又明白了些什么。
殿中，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侯桓没有过多在意徐珵的仓惶退场，因为事情终于回到了正轨，回到了他所能掌控的情形。
那么，他该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