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奉天殿内回荡，侯桓突然想起这人是谁，表情稍显惊愕，他一直把心思放在接下来如何用那一角龙袍来做些文章，竟然把这人给忘了。
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翰林院侍讲学士徐珵，在正常的历史轨道中，不久的将来他会有个更为人知的名字：徐有贞。
身为侍讲学士的徐珵口才固然不错，可也绝不会只用一通所谓天命有归的空话就能让底下众多朝臣附和，郕王朱祁钰缄口沉脸。
底下的众多朝官仍在哭哭啼啼，有人提议言和、有人提议南迁，众口不一。但徐珵一站出来，并没分析厉害，而是用了在侯桓看来和胡说八道没啥区别的玄妙飘渺之语，就让半个朝廷噤声，甚至许多已经失了主心骨不知怎样是好的朝官都停止了泣声，暗暗点头。
这便要回溯到皇帝亲征之前，在朱祁镇率大军出征前的晚上，徐珵一如既往夜观天象，说来也奇怪，他一个靠着嘴皮子吃饭的侍讲学士不光啃四书五经，相对晦涩难懂的阴阳经纬之书也颇有深究。
所谓的阴阳经纬、在儒家学说为正派的宋明两朝只能算是杂学，习论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向来看不上眼，也就这位徐侍讲在旁人看来闲的慌，才费功夫去钻研这类旁说。
这一杂学概括甚广，大一些的天文地理，小些的摸骨看相，都属于这类。在民间行当里都算是下三行，为人不齿。
可偏偏这个应该去往钦天监当差的侍讲学士夜观天象后竟明言此次圣上御驾亲征凶多吉少，还连夜让他夫人收拾行李回老家苏州躲躲。
一语中的。
这也是徐珵敢当着满朝文武和监国王爷的面，直言南迁的勇气所在。在他当时话语抛出后，所有人都闻之一笑，不屑一顾，连怂恿圣上出征的王振王公公听闻此事后都左耳进右耳出，他的夫人也不愿搭理他。
今日早朝，土木堡大败皇帝被俘的消息从郕王殿下嘴中亲口说出后，满朝震惊，人心惶惶，恐怕只有这位徐侍讲，心中会藏着几分雀跃。
老子当时说的话，你们都不信，现在信了吧？
自己都认为自己有一语成谶天人本领的徐珵获得了大部分朝臣的支持，包括一些想要议和的官员也改了口径，提议南迁。
朱祁钰脸色愈发不好，昨日他和六部重臣及内阁成员先是商议一番，仍是拿不定个准确主意，毕竟他这个监国王爷名实权虚，威望不足震服人心。
而孙太后一介后宫妇人，统御六宫为天下女子做出表率还行，涉及到这等江山社稷国运衰盛的大事，也是两眼一抹黑，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徐侍讲提议合乎天意、顺应人心！今我大明圣上遭难，京城守备空虚，瓦剌大军随时可能围阙京师，郕王殿下应当造作决断，稍有差池，玉石俱焚啊！”
一位大人站出，朝野上下轰动，很快就有更多的朝官站出，众口纷纭，也都是在言明利害，恳求即日南迁。
有些朝臣甚至越过朱祁钰，直接向金銮殿旁的皇太后请命，分明就没把朱祁钰放在眼里！
朱祁钰脸色越来越阴沉，这时的他更加手足无措，不知从何开口，更不知怎样止住这股风头。
请命的大臣愈来愈多，侯桓站在文武两列大臣之间，就如两波汹涌海潮间的孤舟。
侯桓在忍，他很想指着这帮狗屁大臣的鼻子狠狠骂上一顿，就算被杖出奉天殿他也觉得过瘾，但他这样做，一切就完了。
满朝文武并非没有反对声音，身材修长、相貌俊朗的翰林院修撰商辂大步跨出，狠狠的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徐珵，进言道：“决不可南迁！瓦剌大军距离京师不过数十里之路途，京城皇室宗亲文武官眷何止万人？如何能逃？何况如若朝廷都弃城而逃，京城中百姓又当置于何处？黄河以北我大明的疆土难道亦要拱手让于瓦剌？”
侯桓感到慰藉，起码还有一位敢仗义执言者。
商辂，明朝名臣，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为大明历史上第二位连中三元者。所谓连中三元，意思就是在乡试、会试、殿试中均为第一，这份殊荣，千百年间也仅有寥寥几人。
朝堂上南迁之声略有减弱，徐珵扭头看了眼同为翰林院同僚的商辂，哼哼两声冷笑道：“难不成就你商大人一心抗敌，我等尽为鼠辈？京城守备空虚，瓦剌军士气正盛、理当避其锋芒权且忍让。南迁南京，又不是降于外番，以现今京中军马，商大人与刚大胜的瓦剌军抗衡，能有几分胜算？倘若一战垂败，京城危急，你我皆成番奴阶下囚，死后倘若面见历朝先帝，何敢以大明臣子身份自居？非要让大明的江山社稷，毁于你我他之手么！”
徐珵激昂出声，手指一一点过自己商辂和众朝臣，甚至有意无意划过郕王朱祁钰，徐珵手指后如过电的商辂面色潮红，却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语。
他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哪敢把大明的社稷垂成揽于一身？
瞬间又有无数臣子倒向徐珵，侯桓注意到连朱祁钰的脸色都一变再变，显然是让徐珵的话戳中了内心。
逃，大明尚且有半壁江山，只要朝廷还在，皇室宗亲还在，大明就没有亡。可是言战，当下局势就连在不懂兵法的书呆子都能看出胜机渺然，他朱祁钰一个闲散王爷，每天也就喝喝茶溜溜鸟，突然把大明的江山社稷都砸在他头上，让他来定夺，他又能怎么办！
罢了，罢了，朝臣所请，也非无理。
朱祁钰瞥了眼珠辇后的孙太后，太后一直没有发声，想来也是拿不定注意。
商辂面如死灰，捧着朝笏的双手颤抖，而为右列文官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亦紧闭着双眼。
徐珵眼皮都不眨动，盯着朱祁钰。
身后已经决议南迁的朝臣们不断施压，只要这个监国还没他们上朝时间长的郕王殿下略有松动，一点头，他们立刻就会回去卷铺盖准备走人。
听说南京气候适宜，比起京城要养人的多，已经有大臣暗自琢磨准备置办宅邸，要先下手为强，寻处风水极佳的位置。
侯桓心里万分焦急，表面却仍不动声色。
他，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