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可以用因为所以来解释的，什么原因缔造什么结果，就像万篱儿时被人带到穹顶如今时隔多年又再回来，无数细微的理由拼凑在一起的就能演化出某些令人难以想象的结果来，但就眼前这件事，万篱本能地觉得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解释。
如果只是凭着那么一句话就能够推出遮蔽咒文，那些倾尽半生岁月刻苦专研古陆语语法和线条排列规则的咒术师都可以歇歇了，先前我教你的时候你不是个天才我不怪你，但现在你突然这样强行给了“合理”这个词一巴掌，会让我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才很不合理啊。
“可是……就算能构建线条，你事先起码得先知道遮蔽咒文的字符怎么写吧！”
奈奈甩甩头发，似乎觉得万篱询问的话有些蠢，“为什么你可以知道，我就不行？”
“你可别忘了，我所在的花坞阁不论如何也是有个咒术师的，还不至于连本记录古陆语词汇的书籍都找不到，而且相比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不觉得抓紧时间下山更加重要吗？”
万篱瞥了眼走廊外已经有些昏沉的天空，虽然清楚穹顶小山上肯定会巡守的卫兵，知道等时间拖久了，他们再想离开就会显得有些可疑，但他还是觉得有些迈不动脚步。
过去他以为佚名那样的就算天才，现在才知道天才两个字居然也可以写得如此嚣张。
不过咒术师原先预想的没错，虽然这些天穹顶上的人少了很多，但为了维持王室的正常运转，山道上依然可以看见身着重甲稳如山峦的凶悍卫兵。偶尔会有仆人在石径间来回，为山巅的那座宫殿送去些必要的衣食补给，毕竟伊光袭还有些亲族居住在那里。
虽然反抗时有发生，但海祝城的阁老们并没想过把事情闹大，他们打的也只是旧王战死当立新皇的名号。城门封锁是为了防止动乱时期其他城邦的垂涎，到处寻找女孩不过是在寻找伊光王族当年仅存下的血脉，所有的事情或许让人恼怒，却始终是合情理的。
所以穹顶还在继续着他的日常，咒术师的楼堡里也没有缺衣少粮。
万篱凭借着通行证明很快便下了山，颜钰是他的雇佣兵，而且在穹顶认识不少人，所以跟着他离开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而直至下山，始终都没人注意到，少年牵着一只手。
没人能够看见运转着遮蔽咒文的奈奈，但女孩用墨笔把咒文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汲取的是自己的灵魂力量，想要撑到山下还是十分勉强的，所以万篱自然而然地就起到了筑石的作用。只是女孩被他握着的手总显得有些扭捏，似乎随时都能挣脱逃掉。
少年感受着奈奈被汗水略微浸湿的柔软手掌，却看不见她的脸，然后因为想到女孩头顶银钩铁画、金光闪闪的“天才”两个大字，突然觉得其实看不见也无所谓。
“如果你先前认真点学习咒文的知识的话，或许就可以不用这么狼狈了。”
“我都说了你教的不好，而且……对试验品来说杀人都不在话下，牵个手算什么。”
万篱笑而不语，他知道这两者是不一样的，不过咒术师也没有借此欺负女孩的意思，只是想要提醒她许多东西是天赋也不能弥补的，比如某些在南疆几乎完全不存在的知识，比如筑石。他很享受现在的平静，但未来的战争必然无比浩大，所以女孩需要做好准备。
穹顶的山道在底端广场附近与贯穿整座城市的潮鸣大道相连，城市平静地沉浸在夜色中，有些寂寥也有些荒凉。三个人的行走速度都不慢，所以等到奈奈急匆匆地将手从万篱的掌心里抽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经过了贵族区，开始朝着远处的商业区走去。
夜色未深，三人沿着青石地砖铺就的道路前后走着，奈奈偶尔会提到些花坞阁里的事情，大多数都与试验品之间的决斗有关，因为她始终有些好奇万篱想要让穹顶发生什么样的转变。而颜钰一路都没有说什么，于是万篱只能偶尔提些自己前些年在旅途上的见闻。
不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以及一些似乎是传说但其实无比真实的事情。
比如传说中能够预知未来的断章之书，那些属于某个北疆咒术师的故事与憧憬。
只是一路走来，视线中海祝城的街道总显得有些昏暗，很多地方甚至还带着械斗之后残留下的裂痕和血迹，被砸坏的东西更是胡乱堆在街角完全没人清理，路上有行人，却没有多少巡查的卫兵，没有往来运货的车马，更没有平日里让人觉得有些烦躁恼人的喧嚣声。
青石为基，以黑色木板向上搭建起的房屋静立在夜幕下的薄雾中，像沉默可怖的巨兽。
万篱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那日清晨时分的雪泉乡底部，行走在无数顶溅满血迹的帐篷间，唯一不同的是夏日的夜晚带着点白天的温热，不像北疆连人们伤口都会被寒风冻住。
“有没有觉得这条街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少年看着身边行走匆匆的人影，有些困惑这些人到底想去干什么。
人流在相交的路口汇聚起来逐渐变得庞大，耳畔的脚步声很杂乱，他们偶尔还会撞到彼此的身上，但始终只有些极为细碎的言语，似在表达着内心的不安。万篱曾在很多地方看见过类似的情景，可那些都是幻觉，唯有此刻的情形，才会真实得让他感到心神不宁。
他们想要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融入了这支沉默的队伍。
奈奈牵住了颜钰的手，神情显得极为不安，因为周围的环境完全没有夜市本该有的热闹氛围，那些行走的那些家伙虽然不是凋亡大道上的尸体，却同样沉默得让人不禁心生畏惧
其实先前在贵族区附近的时候街上并没有几个人，但等到他们进入集市并且靠近贫民区，人群的数量便急剧扩大，无数人在街头沉默而笃定地朝某个方向缓缓走去，却并不是要像先前那几天般想要直接同海祝城的守卫军对抗，因为没有武器也没有愤怒的叫喊。
万篱看着前行的队伍，想起了数天前乌凉城的那幕，喧嚣与沉默，都是力量。
所有人的神色都参杂着忧虑、愤怒以及将要继续忍耐下去的决心，咒术师看到码了头工人瘦削但线条硬朗的脸，看见了小贩们始终无法温和下来的面容，他觉得某种无声但极为强大的意志正在人群中酝酿着，或许今日不会爆发，但某天，那力量将强大得无可撼动。
如果那个白之聆还活着并且还在城里，眼前这些人必然会变成一支可怕的军队。
“有些奇怪，我想这应该不是海祝城某些奇怪的节庆方式吧。”
万篱低声问道，奈奈和颜钰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她们都是在海祝城长大的，如果其中有什么原因的话，肯定很快就能看出来的，但今夜街上的古怪气氛她们的确从未见过。当然，很明显，只要他们继续跟随着身边的人群，就肯定能知道这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被动等待从来都不是奈奈或者万篱的习惯，他们喜欢直接入题。
“你好，请问你们这是要去……”
奈奈的话还未说话，轻抓着对方的衣袖的手就被男人继续迈进的力量扯开，对方完全没有理会她，或许因为女孩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根本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颜钰突然停下脚步，扶住差点被带着摔在地上的奈奈，随即沉默望着前方。
人群漫长得似乎完全没有尽头，但颜钰知道那个方向有座不小的广场，是属于海祝城那些桀骜不驯、自视甚高的老贵族们管辖的区域，因为想起伊光仲年过去同宾客谈话时的某些内容，她隐隐地猜想着前方正在发生的事情，猜不到具体内容，但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人们的脸上有真实的悲伤，而且近些天穹顶的沉寂绝不是毫无缘由的。
万篱也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身后黑压压的人影，任由自己被推搡轻撞着。
“要不我们今夜先回去吧”，颜钰突然说道。
“为什么要回去？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奈奈的不满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但女孩的语气依然坚决，便如依然没有人为她解惑。
万篱同样摇了摇头，先前他以为沉闷的不过是他们这三个人，现在却意识到沉闷这件事本身或许与这座城也有撇不清的关系。穹顶战争之前，万篱自然希望世事越平静越好，但如果就这么回去，估计会让他们几个显得很蠢，所以不管如何起码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样子先前想要来逛夜市的决定，果然不是什么好决定，但万篱想让奈奈多看看穹顶之外的风俗人情，而且他隐隐觉得自己得对在海祝城里发生的事情做些什么。
“你们应该不是海祝城的人吧。”
万篱转过身，注意到有个佝偻的老妇人正停下脚步看着他们。
他们便像是流动的大河正中那几块显眼无比的顽石，不断吸引着来人的目光，但人们的眼神中并没有某些病态而莫名其妙的敌意，只是觉得眼前这几个人有些碍事，有些多余。
“劝你们还是回去吧，如果想要看热闹的话，最好还是免了，前阵子受伤的人可不少。”
听着妇人的劝告，颜钰本能地握了握剑柄，奈奈跟在她的身边，神色逐渐沉敛下来。
“所以到底有没有人能直接说说前面是在做什么？”万篱有些无奈，“我就弄不明白什么事情那么着急，既然都不乐意，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神经兮兮地要往那个方向赶啊？”
妇人仍是摇晃着脑袋，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喜欢多管闲事。
“我们是要去看先王留下的血脉，也就是前阵子卫兵们翻开大半城池寻找的那个女孩，早些终于是找到了。贵族的大人们传出消息，说今夜东广场那边会有焰火表演，王女也会被带过去，这事关海祝城的王位传承，与你们这些外人又有什么关系？”
听见“外人”这个词，奈奈挑了挑眉毛，因为很明显，这些人并不是去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