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依《阿旁宫赋》所述，每当秦始皇的宫妃们打开梳妆镜时，无数镜面便如荧荧繁星，她们洗胭脂的水足以染红整条渭水，后宫佳丽之中，有的宫妃苦等了皇帝三十六年，都未能亲睹龙颜。
真是可笑。堇娉低下头，她看着自己那被黑龙爪贯穿的腰身，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男人的杀伐从来都是这么果断的吗？堇娉闭上眼，回忆起当年阿房宫的绝景——“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不，阿房宫的华美，岂是杜牧之这几句便能描绘的？
烧了也罢，烧了也罢。堇娉喉头一甜，涌出一口黑血，生铁腥味弥漫在口舌中，这真实的口感真是叫人迷恋。想当年从秦镜前被拖下去后，口鼻中填满的都是土腥味，哪里有这血味来得如此动人心魄？
想来也真是可笑啊，没想到自己见到龙颜时所动的心，却变成了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堇娉摇了摇头，竟笑出一口血来。
几个弹指之前，自己还依附于这堕入心魔的女人体内，拥有着几乎成型的肉身。可没想到现在，自己的身体竟然被这个叫做钟离的男人徒手贯穿，而那女人倒在一旁，毫发无损。
为什么？本宫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此时此刻，黑龙爪正刺入镜娥的身体之中，钟离用龙爪将镜娥高高挑起，面前的早已不是那只面无五官的怪物，而是一位容颜姣好、披散着长发的女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迅速了：龙爪先是劈断发丝绕成的尖刺，然后在无尽的黑发中硬生生打穿出一条路，紧接着，它只无情地一推，便将镜娥从张染的身体里一震而出。这只千年的大妖自己也没有想到，它的妖气竟然连这黑龙爪的一击都挡不住。
还没等它落地，钟离一个箭步上前，一爪贯穿了它的腰身。
“呃……”黑血从镜娥的嘴角流出，“竖子，你告诉本宫，本宫到底做错了什么？”说罢，镜娥看向倒在一旁的张染：“那女人渴求美颜，本宫就给她容颜，本宫只不过是想要生存下去的力量，你们为何要苦苦相逼？”
钟离看着镜娥，面不改色：“错在那场大火。”
闻言，镜娥先是一愣，然后失神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错不在本宫，而是在你啊。”
钟离没有犹豫，他将龙爪一扯，撕下镜娥的一片躯体。而后，龙爪乱舞，黑血四溅，镜娥的身躯在钟离的爪下被撕碎成无数碎片，逐渐化为灰烬和青烟。镜娥的记忆疯狂涌入钟离的脑海中，钟离双瞳猛地一缩，关于那场大火的不为人知的记忆赫然浮现。
弥留之际，镜娥露出了一抹微笑。两千年前，因为映在秦镜里的那一丝痴念，堇娉化作了镜中的镜娥，她辗转于镜中千年，只为寻得那位天子的容颜，再看最后一眼。
这个愿望，恐怕只有来世再续了。
***
《崇真妖录·人异篇·镜娥》云：“秦镜辨善恶，胆张心动念，人由镜中死，妖在镜中生。”
镜娥，原本都是秦始皇的宫妃、宫女。一统六国后，秦始皇日夜提防异心者会扰乱秦江山社稷，于是以秦镜为鉴，处死了众多宫中女子。这些女子大多都是因为亲见龙颜而动了心，却被君王下令活埋进土坑之中，因此心生各种欲念，三魂七魄被秦镜这一神器摄入，化为镜中妖。
秦始皇的后宫佳丽如云，何止三千。这些绝色美女因为容颜而入宫，又因镜而死，她们留恋尘世，死后化为无面的妖，可以在任何镜面中自由移动。镜娥会不断寻找贪恋美色的人，以镜面为媒介同时侵蚀许多人的面容和魂魄，来汲取出无尽的岁月。
穆雨微在张染寝室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的人脸，其实并非镜娥，而是张染自己的魂魄，她的样貌被镜娥逐渐替换，因此部分魂魄被摄入了镜子里，还未散尽。
真理部把张染交给学生会后，经过萧寒的调查，第二天，案子正式告破。原来，这一切的起因，竟还是因为张染的嫉妒心。
大一结束的那年暑假，张染不想荒废时间，她选择去兼职，在兼职的过程中，张染认识了一个与她生活态度截然相反的女孩。这个女孩并不漂亮，但对自拍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她通过自己的社交账号同时与许多男生保持暧昧关系，靠着一张张自拍和一些看起来很精致的日常照片，居然将不学无术的自己包装成了许多男生心里的女神，并因此获利。
这种生活方式让张染产生了好奇心，同时也在她心里种下了名为“嫉妒”的种子。随后的日子里，在这个女生的影响下，张染心中的嫉妒情绪生根发芽，这也导致她最终被镜娥蛊惑、侵占。
听完萧寒的陈述后，穆雨微频频点头，可是白鹿却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女生，心智会这么容易就被影响。听说昨晚，恢复清醒的张染睁开眼就看见守了自己一夜的薛阳，顿时哭了出来，她想重新和薛阳在一起，但是被薛阳果断拒绝了。
交完报告回到真理部的路上，阳光从叶隙间倾泻而下，飞鸟在枝头跳动着。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雨，清明节最后的雨水将校园里的植物们冲刷得一尘不染，望着一片生机勃勃的华大，白鹿伸了个懒腰：“真是没想到，镜娥这种千年大妖居然就藏着我们学校。搞不懂啊，为什么张染说变就变了呢。”
“人的情感本来就复杂，而女生更是这个复杂领域的佼佼者。而且我觉得，镜娥很可能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蛊惑她了。”穆雨微在红尘十三的梦境中见过无数种人心，理解起来自然毫不费力。
白鹿耸了耸肩：“在下佩服。原来喜欢自拍也能招来妖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拍后修图美化很正常。但是我认为吧，这个‘正常’的前提是拍出来的人得是自己。如果照片美化得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这种虚假的图片就毫无意义了。”穆雨微打开手机，随手翻看了几张网红的照片，摆到白鹿面前，接着说，“《崇真妖录》里说，镜娥是藏在镜中的妖，所以在现在这个社会里面，手机屏幕、相机屏幕、玻璃橱窗、试衣镜……一切能当做镜面的地方，它们应该都可以依附进去。”
白鹿看着这几张好看但完全雷同的脸，“啧”了一声，把手机还给穆雨微：“怪不得我总觉得自拍比照镜子好看。”
“得了，手机软件有时候也自带美化好吗？别什么都推给妖。”穆雨微翻了白鹿一个白眼。
“嗯。”白鹿一边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望向女生寝室楼，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过，雨微你是闻不到，但在这华大的校园里，镜娥的味道可没有丝毫减退啊。”白鹿终究还是站住了脚步，沉着脸说道。
穆雨微也停住了。须臾之后，他二人同时迈开脚步，继续向真理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