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凝昼听出了华庭海的踌躇。
“和以前不一样？”
华庭海摇了摇头, 眼神复杂地望着鲲鹏。
“你也看到了，执念化形不少见，所以单一的执念也不可能攫取多少能量用来化形，现在所有人都被送出了城市……现在它就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执念。”
她沉默了一下, 低头看了眼殷凝昼, 忽然笑了笑。
“妾身很感谢你之前的帮助，但接下来……”
说这话时, 蜃龙仿若雾中燃灯的龙目里倒映着殷凝昼的脸, 没有了之前让人畏惧却又沉迷的妩媚缱绻，反而显得轻松和拓达, 就仿佛她终于决定要去赴一个迟到许久的约。
哪怕只听到这几个字，殷凝昼也理解了华庭海的意思。
执念化形而成的鲲鹏几乎可以等于就是华庭海, 所以华庭海不可能驱散鲲鹏, 那么她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让鲲鹏毁灭华庭海后自行消散。
既然这样, 殷凝昼必须在那之前离开。
好在华庭海的所有居民已经撤出了这座城市, 就算华庭海被鲲鹏毁灭，新的城市也会在短时间内迅速重建起来, 而以殷凝昼的经验, 他也很清楚重建城市不需要神灵的帮助，凭借人类的力量就可以办到。
这一切他都曾目睹过, 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亲身经历。
在华庭海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前, 殷凝昼截住了她的话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摊摊手，“看看我们艾殷, 刚刚我可是对他耍了通帅，还信誓旦旦表示我们能拯救世界，然后……就结束了？真的？”
华庭海已经是难得的温柔：“妾身也很遗憾，但是你之前的努力妾身是看在眼里的……”
殷凝昼：“承让承认，本人一直这么优秀，倒是每次的合作伙伴都不太行。要我说，我们这次亏大了，对不对？忙活这么半天，刷了这么多印象分，刷分对象倒是轻轻松松消亡了，难道印象分还能由新生的城市意志继承吗？亏大了，是吧，小猫？”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很轻，像是打磨成薄片的冰，把一个小人的市侩和冷酷表现得淋漓尽致，换成任何听众，恐怕都会忍不住气血上涌。
就连一贯对自己代行者有滤镜的艾殷都有些迟疑，不知道怎么接话。
最终他对蜃龙说：“……如果你不会消亡，那么我们不会亏。”
出乎意料，华庭海并没有动怒。
她甚至没有之前时把殷凝昼抢了就跑时看着让人畏惧，而是静了静，再开口时，声音似乎都有些微不可察的变化。
“现在离开……不好吗？”
如果仅凭华庭海，的确不可能驱散鲲鹏，因为她只能在有限范围内影响现实。但如果换成代行者……只要他们的共鸣度能继续往上提升，殷凝昼就能够行使更多的权能，哪怕是毁灭或者保护一颗星球。
但问题在于，华庭海并不觉得随便一个人类就能够和她达到那么高的共鸣度。
当然，这个人类和自己唯一的代行者一样，能够听到城市意志的声音，也能够直视他们而不陷入疯狂，甚至和巫渝和牛津都能产生一定程度的共鸣……
可如果他办不到，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城市意志构造的身体被破坏，城市意志的确可以迅速为代行者重新构建一具身体，但那是在城市里有人死亡的情况下。
只有死亡才能换取死亡。每当城市里有一个人死亡，殷凝昼才能获得一次复活机会，而现在华庭海已经是一座空城。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华庭海有点想叹气。
想想也是，空城的前提下，代行者载体毁灭会怎么样——这种情况阅历浅一点的城市意志都没见过，区区人类怎么可能知道？
但不得不说，勇气可嘉……虽然如他所说，也蠢得无可救药。
谁知就在这时，眼前的年轻人忽然轻松地笑起来。
“让我猜猜，我的说服工作是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
华庭海挑眉：“如果妾身说是呢？那你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该怎么说？”殷凝昼，“谁让我恰好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而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拯救世界的人选？”
“拜托，该不会还要我求你吧？”不等华庭海有反应，他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好吧，反正这里也没人看……”
放在平时，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华庭海在短时间内变成空城的情况，但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因为殷凝昼需要去除精神污染，因为他正好在华庭海，数十亿居民全部被送出了城市，于是这个执念获得了数十亿之于以往的养分，成长成了现在的庞然大物。
真巧啊。殷凝昼想。
如果没有殷凝昼，如果他不是一个来自数千年的灵魂，如果不是他跳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一切都太巧了，巧合得就像是有谁拨动了命运的纺锤，早在最初就安排了这一切，将他推到眼下的位置。
于是因为思念故乡而成形的执念，最终将会成为毁灭无数人故乡的祸根。
听着殷凝昼在这边瞎扯，华庭海终于笑出了声。
她恢复了之前的轻快语调：“那么，先问一句，你有什么触手啊肉团啊眼睛啊恐惧症吗？”
听蜃龙这充满搞事意味的语气，殷凝昼忽然对自己接下来的账号形象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倒是不介意……”他不动声色咽了口唾沫，轻轻松松地扬起嘴角，“毕竟，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的声线忽然低了下去：“再说，我跨越这么多光年过来，可不是为了等你消亡后重建你的。”
这句话让华庭海神色一动。
蜃龙看了殷凝昼几眼，也收起了笑，认真起来。
她说：“我认可你。”
任务面板开始高速弹出一条条信息。
【你通过了华庭海意志的考验，华庭海意志认可了你的存在，你获得了她的眷顾】
【获得称号：华庭海代行者】
【华庭海代行者】：在华庭海范围内，你可以获得城市意志的初步加持，你可以在华庭海城市范围内获得一切合理的帮助。
【华庭海共鸣度：0%】
【华庭海共鸣度：24%】
【华庭海共鸣度：57%】
……
【华庭海共鸣度：99%】
浓郁的蜃气从四周涌来，如同丝绸一般，在殷凝昼身前缠绕出人形的轮廓，只是短短瞬间，柔软如同水波的白雾便纷纷抽走，露出被包裹在白雾中的身形。
一身血红旗袍的娇小女孩微微低着头，手中折扇遮住脸，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中，扇面上陡然睁开一只只眼睛，毫无章法地骨碌转动。
她的面孔全部藏在了扇面之后，无论从什么角度都看不见分毫，一头银白如雪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在脸侧垂下婉约的两缕。蜃气被她的手轻轻拢齐，温顺地缠绕在她的身上，仿佛最上等的皮草，染成红蔻丹颜色的指甲衬着黄金嘴的长杆烟枪，浓艳得仿佛鲜血染就，连带着雾气也被染上了不祥的红。
早在共鸣的一瞬间，华庭海就失去了声音。
殷凝昼此时几乎要被从灵魂另一端源源不断传递来的震惊茫然狂喜等等情绪塞满，不过就算感受不到这些，他也能猜得出华庭海此时思绪大概已经乱了套，混乱得和cpu烧坏的电脑有得一拼。
哪怕时间紧迫，殷凝昼也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啊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好兄弟我回来了，不但当了回自己的替身，还被你白嫖当苦力了一天……这就是为什么你给我整了个萝莉壳子吗！
……这个话题说多了都是泪。
殷凝昼自觉自己已经属于相当荤素不忌整个人一个大写的胡来的那种了，必要时女装不带眨眼，直接变性也不在话下，然而……
不就是好兄弟现在变萝莉了吗，登个萝莉账号而已，多大点事，没问题的。
殷凝昼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华庭海半天没声音，殷凝昼估计她已经掉线了，就算没掉线，现在也指望不上。不过登入账号之后，他的感受已经和华庭海联系在一起，更别提他们现在共鸣度高达99%，简单来说，华庭海能感觉到的，他现在都能感觉到。
他抬头看向鲲鹏。这只神话中的生物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低下头，目光穿透迷雾，望向某个地方。
面板上的地图已经焕然一新，殷凝昼只是稍一比对，就确定了鲲鹏在看哪里。
他忽然眉梢一跳。
那里还有一个人。
……
温采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短短瞬间里发生的剧变撑爆了他的精神，他的大脑在听到奶奶的死讯起就在超负荷运转，现在已经彻底无法处理任何信息。
他面前是奶奶的尸体，自己原本也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哪怕刚刚只是浑浑噩噩下的冲动，他的内心也告诉他，他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父母毫无征兆地遇难，家庭一朝剧变，一无所有地离开明州，唯一的亲人却因为阿兹海默症，早已经忘记了他是谁。
但就算这样，奶奶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也是最后的心灵寄托。
哪怕整日提心吊胆地挣扎在温饱线上，哪怕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去行窃，哪怕每一次满怀希望时都会遭遇恶意，只要回家看到奶奶，温采就觉得自己的心从空中落了下来，找到了落点。
可奶奶……她其实根本不知道陪在她身边的是谁吧。
她只想回到那个遥远的故乡。
生活在华庭海，温采当然也知道华庭海的都市传说。
云海中的飞鱼，在雾中遇到死去的亲人，半夜听到金碧辉煌的舞厅里传来歌舞声……人们说在华庭海，幻想和执念都可能成真。
他从眼前的巨鸟身上感受到了奶奶的气息。
你就那么想回去吗？
狂风驱散了华庭海从未消散的浓雾，医院在“轰隆隆”的巨响里崩塌，尘埃升腾，碎石迸溅，遮天蔽日的巨爪穿过医院的天花板，向着温采落下。
温采不知道奶奶想做什么，带他一起走？还是执念不需要和人世的牵扯，所以想要杀死他？
他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利爪带起的风割伤了他的脸，血簌簌飘飞。
“——奶奶！！！”
风声止在了离温采近在咫尺的位置。
温采慢慢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女孩白发如新雪。
云雾逶迤仿佛羽衣，白发魔女一手执扇，手腕盈盈不堪一折，左手抬起，细细一杆烟枪，轻而易举地抵住了落下的巨爪。
她吐出一口袅袅的烟雾，轻烟融入浓雾，说不尽的风流婀娜。
“别怕，先离开这里。”女孩说。
她娇小的身体挡在温采面前，神情自若，如同于碣石上坐观山海。
“接下来是神灵的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的坏龙龙。
华庭海：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华庭海马甲借用白发魔女的名字，设计灵感来源于肿胀之女，象征的塔罗牌是3号女皇。
为什么华庭海更偏向女性——不这样就要和燕京抢4号皇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