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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忆红棠白伞妄离心

杜萦回轻咳了一声掩饰,不好意思道:“我许久,未见你舞伞了。”

蒋兰宫的目光闪动,随后低声道:“也是,从征战以来,动伞就都为杀人。此行生死未卜,亚父是想趁我走前,再看一次么?”

杜萦回确实是想看,但是又不想让自己想看的那么明显,摇头又点头道:“不能说生死未卜,这话不能说。可我确实太久没看到你跳舞了,想当年席间初见,惊艳绝伦,方知世间无双。往后眼睛也变得挑剔了,别人的舞,再也没看进去过。”

蒋兰宫的表情有些微妙,沉默了一会儿,轻笑道:“亚父取笑,和各名教坊的头牌比起来,我那两下子算得了什么好看。”

杜萦回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停顿,摇头极认真地感慨:“你要不是不跳舞了,她们哪来出头的机会。”

蒋兰宫又送下一杯酒,几句话的功夫,他自己就饮了大半壶。

“怎么了,慢点。”杜萦回看他喝得有点急,忙在他斟下一杯前按住酒壶,担心他醉过了头,“不想跳没事,不用非得把自己灌醉了躲下去。”

“并非……既然亚父想看,怎么都跳得。”蒋兰宫面颊绯红,“只是,舞蹈用的路数,不知生疏了没有。跳得不好,给亚父看笑话是小事,把亚父印象里的‘惊艳绝伦’给破灭了,才是大事。”

“怎么会呢,我想看的就是你……你跳……你就算跳大神,我看着也是‘惊艳绝伦’。”

蒋兰宫听着笑得肩膀直抖。笑完了,搁下玉杯起身,带着点醉意摇摇晃晃站不大稳。

杜萦回要去扶他,蒋兰宫忽然一个转身撑起了伞,缓声道:“好,那我便为亚父,舞上一舞。”

但见他眼眸低垂,伞柄在肩上轻轻斜靠,移步动身。无声乐,风起落花簌簌便是曲,无楼台,红得艳烈的海棠树便是幕。伞轴转动,海棠花瓣被旋转的伞面挑落,宛如红玉跳珠,尽落白玉盘。

他的技艺丝毫没有生疏,细腻的演绎中蕴含着大收大放的力量,既是刚烈到性情,亦是柔媚到骨髓,或许在那之上……在这多年北国的风霜和沙场经历后,增添了些许坚毅,些许冷峻。而神采风骨,从未动摇。

春风冷却杯中酒,杜萦回看得忘了饮。这时间他想到很多美好的物象,想到很多诗,他捻着将离剑的剑鞘,心中暗暗想着:那“占尽春色最风流”的,不是海棠,是你。

蒋兰宫兜起大伞,风裹挟成片的海棠花瓣飞散如雨,随风飘散的青丝勾着杜萦回的魂,带着他也跟着伞沿流转。

他想对蒋兰宫说:留下吧。

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片春心,尽付海棠。

杜萦回的耳畔越来越静,直到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的心跳。满目的海棠花色,飞溅得杂乱无章。

杜萦回睁大醉眼,一瞬间眼前的棠湖花树白伞化为灰烬。他的眼球充血,分不出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只看得清一把赤色的大伞正对着他旋转。杜萦回忽然从这纷乱的画面中听见诡异的鼓乐声,鼓点急促得让人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焦躁不安中,海棠红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血。

伞依然在转,杜萦回酒却醒了,那伞也随之蓦地重重横扫,转即一挑,有颗黑乎乎的圆东西被撩了起来,猛然抖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杜萦回脚下。

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蒋兰宫舞毕收伞,纤细的背影笔直地站立在杜萦回视野中央,道服背后,绣着妖冶的心月狐家徽。

杜萦回忽然想起来这是哪里。

荆州一战蒋氏大败,家主蒋化吉亦战死,同盟祁氏失地东撤。然而别人都以为蒋家会就此一蹶不振时,忽然间冒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蒋兰宫继承了家主之位,携蒋门继续追随祁氏,一路平东南各州,名震五湖。

杜萦回想过了成功、成仁,却没想到蒋兰宫会背叛自己。

他曾以为自己与蒋兰宫的最后一次相见,便是荆州城破后,隔着硝烟的遥遥一瞥。

但后来,他又见到了蒋兰宫。

一路杀伐到最后且旗鼓相当的两大仙门祁氏与杜氏,鉴于劳民伤财僵持无益,便约定休战。祁氏在金陵设宴,以盟约之礼邀杜萦回。在筵席上,蒋兰宫穿着蒋氏家主的华服,坐在祁氏主君身旁谈笑风生。

席间蒋兰宫提伞起身,望着祁氏年轻的主君,笑得妖媚无比。

杜萦回知道那伞是为自己准备的,设宴,舞伞,一环套一环。

秦淮船宴,蒋兰宫舞伞行刺,临阵倒戈,挑下祁氏主君人头。

八州乱道,至此终结。

秦淮河的夜雾模糊了蒋兰宫的身影。

“亚父。”伞下露出他的侧脸,“我可还欠你些什么?”

杜萦回慌忙向他伸出手去。

指尖一碰,那身影消散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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