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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齐姐儿难敌中山狼

北平。

齐姐儿在此间是一个传奇。十六岁之前,她是坤班[1]名角,专司老生,擅演关公,一出《华容道》[2]脍炙人口,人称“小孟小冬”。十六岁那年,她被一场急病倒了嗓,前无古人地自老生转当话剧演员,竟然越发大红大紫。代表剧作是《娜拉出走》,配合着当时新文化运动的风潮,创下在北平及天津剧院连演百场座无虚席的奇迹。而齐姐儿也顺势成为戏迷心目中“新女性”的象征。

齐姐儿长得极美。一张欧式的鹅蛋脸,一双虎目黑白分明,如炬如电。她在台上扫视一圈,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人都觉得心头一慑。戏迷都说,就是因为这双虎目,她将关公和娜拉都演活了。改演话剧以后,她将留了十几年的辫子剪了,剪成时下新女性流行的华盛顿头。这短发并非在人人头上都能好看,不过和齐姐儿可谓相得益彰。她日常衣着还是喜欢带点“角儿”气派,一件毛呢大衣不爱好好穿着,偏要披在肩上,里面是男装衬衫,西裤口却又束得圆圆紧紧,露出一握纤腰,整个一个活色生香的男装丽人。

齐姐儿命好。演了多久,就红了多久。自打十三岁那年在梨园第一次亮相得了个满堂彩,这五年来,她没演过配角。如此一来,她难免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过今晚,她遇到一件不得不低头的事。

因为这出《娜拉出走》,齐姐儿和北平大学的一伙师生混熟了。对这伙读书人,齐姐儿的态度是既尊敬又鄙视。她尊敬的是他们的脑子,鄙视的是他们的精气神。譬如现在,这伙人或靠或趴在梳妆室的靠背软椅上,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的,却不是为着齐姐儿,而是为着他们今晚反复说着的那个话题:“革命军就快打来了,北平就要解放了!”

他们说这话时的那个快活劲儿,真是令齐姐儿费解。革命军打不打来,与齐姐儿,又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呢?不论这城头的大王旗怎么变,老百姓一样要过日子,要买米买盐买洋火[3]。大不了,又再多几家银行,多几种钞票,银的铜的纸的,左不过是这几种。反正无论哪一种,依她看这些读书人都赚不来。看看他们那几件长衫上的补丁,藏在里面衬裤上的只怕更多。更别提待会儿的夜宵,还得她齐姐儿买单。这些人中有好几个都单等着晚上的这一顿呢。

齐姐儿启开玻璃盖方金的月中桂香粉,轻轻扑在脸上,从镜子里看着那快活的一小群,忍不住刺下一针:“你们这么讨厌这个政府,可你们北大不就是这些年昌盛起来的吗?这些人就是再坏,不是拨了大把的银子供你们北大做学问吗?”

她的这句话将那群人问得语塞了,气氛骤然尴尬起来。齐姐儿惊觉不对,急忙转身冲那群人里年纪最大的抛了个媚眼,娇滴滴地说:“许教授,我可什么都不懂,说错了可不许和我当真。”

许教授就是这一版《娜拉出走》的剧作者,也是齐姐儿的一个追求者。他的脸色随齐姐儿的这句撒娇缓和了,可语气依然是凝重的:“你这话,倒也不能说是错呢。”

这时许教授身旁的一个年轻人接口了。他是许教授的学生,也是齐姐儿的另一个追求者:“他们那纯属不怀好意!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前些天,袁世凯还派人找到许教授,说要授予他四等嘉禾章[4],另行公家俸禄,被许教授当场拒绝。谁不知道,那是袁老头想花银子,买文人,买喉舌!”

齐姐儿问:“此事当真?”

许教授缓缓点了点头,神情带着明显的倨傲。

齐姐儿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她可不愿意得罪这些读书人。她虽然厌恶他们那迂腐的精气神,但她需要他们的脑子。更何况,她隐约明白,这脑子与这迂腐气是分不开的,就像一个银元的正反两面。这世上有这些不愿意赚钱的傻读书人,才会有她赚得盆满钵满的齐姐儿。这是齐姐儿懂得的朴素哲学。

齐姐儿将香粉在鼻子上按了按,说:“好了好了,别管什么革命军了,我们出去吃夜宵吧,今儿去哪家?——是东兴楼的爆肚,还是玉华台的汤包?许教授,您不是最爱地安门那家的桂花皮炸吗?怎么的,今儿要不要走远一点儿?”

众人的念头一下子就被这些色香味俱全的字眼牵住了,脸上不知不觉泛起甜蜜的笑容,仿佛那爆肚的香、汤包的汁、皮炸的脆已经如在眼前。许教授不易觉察地吞了一口口水,刚要回答,突然,梳妆室的门被敲响了。

那敲门声粗暴霸道,让人心惊肉跳。满屋子的人都静下来,齐姐儿向身后的经纪人,也是她的大哥齐飞打了个眼神。齐飞高声喝问:“谁在外面?有这么敲门的吗?”

“快开门!”一个陌生的男声回答。

门开了。

齐飞把脑袋探出去,只见狭窄的走廊上整整齐齐地列着两列大兵——这是打哪儿来的?难道是天兵天将?

一个黑瘦军官一把推开齐飞,挤进屋里,眼神炯炯地扫视了一圈,落到齐姐儿身上,突然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呼道:“齐女士好!北洋军第三师炮兵三团团长副官季大山敬礼!”正是方才叫门的声音。

齐姐儿气定神闲地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季大山,又转回去,继续往鼻子上扑粉。如果有人此刻盯着那持粉扑的玉手细看,会发现那只手正以不易觉察的幅度颤抖着。可当齐姐儿开口时,声音里听不出半丝紧张:“这位首长,您来捧场,这么大阵仗,我齐姐儿怎么担当得起?这会儿也散场了,您不如把人带到舞台上,我这就出来给大家行礼,致谢。”

季大山回答:“季某一介副官,不敢劳齐女士行礼。咱们团长,吴大帅之子吴公子,正在外面车里恭候大驾,请齐女士这就赏光走一趟。”

齐姐儿手里的粉扑掉到了桌子上。她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这是她无论用多少强自镇定都无法糊弄过去的。突然,眼睛前头一暗,齐姐儿晕过去了。

她在倒地之前被齐飞一把接住了。齐飞和齐姐儿一样,有一张俊秀的脸,只是嘴角的两道苦纹略深。他一边查看齐姐儿,一边做出卑微的样子,对季大山说:“这位兵爷,您看齐先生这身体,齐先生在坤班的时候就不唱堂会,况且如今嗓儿也倒了,多少年没唱过戏了。”

季大山完全不被眼前的场景所动,回答:“倒了嗓不要紧,能说话就行。就算不能说话,人到就行。”

“这是怎么一回事?”角落里的许教授回过神,愤怒地上前质问。可还没待他走近,就被两个大兵用枪杆隔开了。他无法往前,却也不愿后退,就隔着枪杆大声抗议着。他的一众弟子也都跟上来,在枪杆的背后大声质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里还有没有王法?”

季大山用眼角扫了那伙读书人一眼,轻蔑地一笑,话,还是对着齐飞说的:“您看,是你们自己走,还是我们抬着走?”

“我操你大爷的!”齐飞被激怒了,一挺身子就要动作。许教授一众也眼看要突破枪杆的阵线,小小的梳妆室内一时间剑拔弩张。

这时,只听得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发出喝声的是齐姐儿,她方才只是假装晕倒。这会儿,她从齐飞怀里站起来,站得笔直,脸色苍白,吐出的话嘎嘣清脆:“跟你们主子说,我齐姐儿不是让人拿来取乐的粉头!想见我,我这儿剧院敞开了大门欢迎。今儿你们,人,是一定要不到的。真要来硬的,尸,可以跟你们走!”

齐姐儿虎目圆瞪的样子,让季大山知道,眼前的这位女子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主儿。他沉吟了一下,微鞠一躬告辞了。

梳妆室内的气氛一下子松下来。齐姐儿吐一口气,瘫在椅子上,齐飞就势倒在地上,许教授摘下眼镜,擦拭着因为激动和愤怒涌出的泪水。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门口又有动静了——

唰唰唰唰!这是大兵们跑步列队的声音;啪啪啪啪!这是立定的声音。然后,一切陷入死寂。

这死寂比刀枪声还要令人恐惧,梳妆室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几乎可以听得见彼此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漫长的几分钟活像几个世纪,然后,门帘一挑,一个人影进来了。

是个男人。矮小清瘦,脸色白里透青,最与众不同的是左眼下的一道刀疤。这刀疤一直从眼睑下横入耳际,使得他的整个左脸都扭曲变形了。他穿的倒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一根司的克,拇指上一枚显眼硕大的玉扳指。

他近似温柔地对众人一笑,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捂住嘴,清了清嗓子,擦擦嘴,轻声说:“在下吴某,唐突了。”

大概是他的这种温柔给了许教授某种误解,他如释重负地上前打圆场,很洋派地伸出一只手,欲与对方相握:“幸会!鄙人北大文学系许宗平,方才是一场误会……”

他话还没说完,吴公子挥挥手打断了他,转头和身侧的季大山说了句什么,然后又用手帕捂住嘴清了清嗓子,温柔地对许教授说:“许教授,幸会幸会!改日吴某备茶在舍下款待。今日吴某还有点事要忙,望许教授见谅。”

他的眼睛分毫不差地落到齐姐儿脸上。齐姐儿随之哆嗦了一下。吴公子又是微微一笑,走近齐姐儿,绕着她走了一圈,一双眼睛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边打量还边不时得趣般点头、摇头、叹息、微笑,甚至还伸出手在她的脖颈上抚了一把,然后放到鼻尖上嗅了嗅。

大伙儿都是呆了。这吴公子,倒像是不把齐姐儿当成活人,而是当成什么宠物,抑或文物似的把玩起来。

齐姐儿只觉得,浑身被那姓吴的扫视过的地方,以及被他抚过一下的脖颈,全都像被毒蛇舔过,汗毛直竖起来,又麻又痒又恶心。她闭上眼睛,迸下两行热泪,手里头,捏紧了刚才在梳妆台抽屉里拿的一支银簪。

吴公子大约看好了,将嘴巴凑到齐姐儿耳根处,温柔地问:“走吧?”

齐飞被季大山架住,正在边叫骂边挣扎不得。齐姐儿睁开眼睛,猛地亮出银簪,对准自己的心窝,刺下。

银簪在刚刚触及皮肉的地方停下了。满室的惊呼也就停在那里。齐姐儿绝望地四顾,发现那姓吴的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仿佛早就看透了她根本就没有那个胆气去寻死。

银簪掉在地上,齐姐儿也瘫软在地上,吴公子闲闲地回头,冲着门外一挥手:“带走!”

黑色奥本汽车风驰电掣般开走,齐姐儿最后的一瞥,是车窗外齐飞仓皇得几乎空白的脸。她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然会发现那和齐飞脸上的是一模一样的。

车子开进窄巷,停在朱门紧闭的四合院前。齐姐儿被那只鹰爪一般有力的手钳制着下了车,记不清进了几进几出的院子,然后他停下来,向齐姐儿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到了这个时候,齐姐儿反而冷静下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要给她看的?那就一一亮出来。

打小的时候,她和齐飞相依为命,睡在京郊的破庙里,到了晚上,一点烛火也没有,寒鸦乱飞,齐飞吓得把头藏进烂褥子里,而她,总是选择睁大了眼睛面对。

她抚了抚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娜拉戏服,是淡青色的西式宫廷马甲裙,领口和袖口包着密密麻麻的花边,这花边多少给了她一点勇气,她吸了口气,一步跨进门槛里。

门在她身后嘎的一声关上了。她的背影不由得一抖,然后又迅速挺直,高傲地回过头来,对那个个头还没有自己高的男人说:“就在这儿唱吗?”

男人哑声而笑,像在梨园里看戏那样,三只手指头轻击掌心,响亮地叫了几嗓子:“好!好!好!”

这几个“好”字可不是叫给哪个角色,而是叫给她齐姐儿的。男人转身走到八仙椅上坐下,说了今晚上第一句像人的话:“你别怕,我不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正式介绍一下吧,我叫吴勉之,现北洋军第三师炮兵三团团长。”话刚说完,还没等齐姐儿有反应,他又问,“我去法国之前,你不还在唱老生呢吗?怎么才三年,你就改演话剧了?”

站在屋子中央的齐姐儿一惊。他竟然关注自己良久。这个发现让她感到更加绝望,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围绕着自己紧紧收缩,自己就像网中心垂死挣扎的鱼,注定无路可逃。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是戏迷?”

没想到对方是这样回答的:“布袋养鹌鹑——玩呗。”

齐姐儿看了看窗户纸上映出的卫兵影子,闭目,咬牙,准备好和着血泪将这个晚上一起咽下去。她问吴公子:“你想怎么玩?”

吴公子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上下打量齐姐儿,再一次发出赞叹声:“啧啧啧。”他拐进屋角的屏风后,拿出长枪和宝剑,将枪递给齐姐儿,亮了个架势,说:“唱吧。我唱曹操,你唱关羽。”

自然是那出《华容道》了,看来他果真是自己的戏迷。齐姐儿无奈,只得强打精神,唱道:

睁开了丹凤眼仔细观瞧……

才唱了两句,她就觉得不对劲。那曹操随她的唱腔,一双眼睛越来越亮,脸孔上的刀疤兴奋得发红,步步紧逼,她只得后退,几句之后,已经退到了里屋,眼看就要离那张大床一步之遥。

齐姐儿的后腿弯终于抵上了床沿,而此刻她正好唱到“你好比鳌鱼吞钩钓,惊弓鸟,惊弓啊鸟,插翅难飞逃”,她鼻子一酸,哭出声来,手里的长枪哐啷掉落。骄傲了那么多年,今儿她才叫把屈辱真正尝了个透。之前都是她逗弄着别人玩,此刻她却像猫爪子底下那只可怜的小麻雀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曹操哈哈一笑,扑到她身上。他知道,经历过这样的一个晚上之后,身下的这个女人已经从精神和肉体上都丧失了意志,可以供自己肆意取乐。

马甲裙的花边禁不住几下撕扯,就如雪花般飘落,千钧一发之际,齐姐儿突然奋力推开身上的男人。眼泪已干,她向对方抛出最后一个毫无把握的筹码:“给我三天的时间准备,三天以后,我心甘情愿当你的女人,一心一意伺候你,叫你舒服。”

[1]京剧于清朝乾隆嘉庆年间形成,女性旦角角色都由男演员担任,称为“乾旦”。清末民初风气逐渐开放,很多女演员走上舞台,称为“坤旦”,京剧女子戏班在辛亥革命后称坤班。

[2]京剧《华容道》也称《挡曹》,是京剧红生的传统经典剧目,取材于《三国演义》第五十回“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

[3]火柴。

[4]嘉禾奖章设于1912年7月,共九等(后有变动),授予那些有勋劳于国家或有功绩于学问、事业的人,授予等级按授予对象的功勋大小及职位高低酌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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