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深以为然。
看着街上那密密麻麻的传教人群，他深知新教政府已经黔驴技穷，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稳定人心。
曼斯特骑兵与温斯顿守军，又能把茹毛饮血的狂战士阻拦多久呢？
就算可以做到长期相持不下，纽兰皇家卫军、教廷更多的援军到来之后，小小瓮中之鳖，又能坚持多久呢？
“战争早点结束好啊。”看着漆黑的夜幕中明亮的火光，尤里安叹息道。
唐顿将他桌上的精油收起来，“既然你现在嗅觉有些失灵，那便迟点再试。”
“尤里安，我想和你讨论一件别的事情。你的酒窖之森，去哪了？”
尤里安一时语塞，想了半天，只好说道，“那天我听了您的话后，就把它扔掉了。”
唐顿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世界上没有这样对待自己作品的调香师。”
“你不肯告诉我吗？是怕我说你那香水的不好？”唐顿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做调香师，不怕被人骂，怕的是别人骂都懒得骂你！”
“不过，既然身在海狸家族，基本上不会有这个烦恼。”
尤里安咬咬牙，说道，“那晚海拉舰队登陆，我来不及收拾所有东西，就逃到了温斯顿城内。所以......您想要闻它的味道的话，可能没有机会了。”
“再调一瓶，尤里安。亚修昨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的话让我有些感触。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海狸家族全是他父亲亚辛先生说了算。”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轮到他来应付那些如狼似虎的记者了。”
“时代在变，在变啊。所以我在想，尤里安，会不会是我的想法太古板了。像奥莉薇娅，那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说的那样，香水一定得是我们印象中的那种味道吗？”
“再调一瓶？？？！”尤里安心中叫苦连天。
我要是知道这玩意具体的配方，给你调一百瓶都不是问题啊！
关键是我不知道啊！这瓶来自家乡绿水堡卡雷特实验室的香水，根本不是按照师父的配方配制的。那股奇怪的潮湿味道，作为一个刚拥有嗅觉不久的人，尤里安实在没有办法复刻！
但看着老头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尤里安感觉无法继续扯谎了。
一个谎言的诞生，需要另外一百个谎言来圆。
思考良久，尤里安只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老先生。
——他做的香水，不是按照他的配方进行调制的。在家乡，有人偷偷地在那瓶香水中加入了其他的材料，所以才呈现出所谓酒窖之森的气味。
这也让尤里安再次感到无比困惑——究竟会是谁这么吃饱撑着没事干？
他仔细回忆了一遍在绿水堡认识的人。基本全部是平民老百姓，几个相熟的从事香水相关行业的朋友，也都关系要好，没有理由暗算他。
只有一个......尤里安猛地想起来。卡雷特实验室外的海鲜市场大街里，有一家穷困潦倒的装修厂。卡雷特师傅每隔一年都会找那边一个叫穆勒的中年维修工，来检查地下室玻璃房间的质量。
因为小尤里安经常被老卡雷特关进玻璃房面壁思过，所以他自然也对穆勒这家伙没有什么好感。
但可能吗......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大叔，大字不识几个，每次来都会和蔼地摸摸尤里安的脑袋，虽然他经常会直接跑开......他懂香水？他和尤里安有过节？
压根不可能好吧......
“你的师父，全名，是不是叫卡雷特·曼努埃尔？”
尤里安猛地睁大了眼，“您怎么知道？”
在他的简历上，只写着卡雷特工作室助理。而卡雷特工作室在绿水堡都没几个人知道，师父一生为爱发电，不计名利......难道是面前的唐顿偷偷调查了他？
唐顿同时一愣，然后微微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直到最后咧嘴大笑，哈哈大笑。
“特以斯的卡雷特，绿水堡的卡雷特.....卡雷特·曼努埃尔...哈哈。我认识他，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弗朗西斯小黑瓶工作室创办的雷亚交换生高中里，他和我做过一个学期的同学。”
“真的是他的徒弟。世界，太小了。幸亏那天罗德里戈劝住了我，没把你这个臭小子赶走，哈哈。”
唐顿在尤里安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眼神中，起身走到角落的酒架边，取出一瓶香槟酒，拿来两个酒杯，分别满上，一饮而尽。
尤里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妈的，蚌埠住了......”
这算不算，他乡遇故知呢？
唐顿惬意地坐着，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个学期的同学，一起学习调香，他还是我的搭档。说实话，那天如果不是你表现得太过心不在焉，香水又太过离经叛道。单看简历上卡雷特的名字，我会为此多问上几句的。”
“他是个天才，尤里安，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他有一流的创意与嗅觉能力。但天才，太多的天才，往往半途夭折，或郁郁而终。”
“穷啊，还是一个字，穷。特以斯不像尼赛尔，香水产业没有那么发达。我如果不是从小接受祖内特和克里昂家族的资助，哪里上得起那样昂贵的交换生高中。卡雷特没有家族背景，又没有公司支持，只学了一个学期，就被迫回到了家乡。”
“他的性格，应当是不会与你讲白手起家之时的苦累的。后来十几年里，我有与他通信。他提到自己成立了一个工作室，希望能在绿水堡干出一番事业。”
“但人斗不过命运。绿水堡是炼金毒气的温床，但绝非香水孕育的摇篮。命运三女神将科技与文明赠予弗朗西斯作为礼物，又把沉痛的哲学和好战的天性强加到弗朗西斯的邻居，特以斯人身上。卡雷特的一生，也是一部沉痛的哲学文献。”
“最后一次通信，他告诉我自己在实验室外的寒冷丛林里捡到一个小娃娃。那时候我已经成为海狸家族调香师团队的新秀，一切都很忙碌，我忘了给他回信。再次想起卡雷特，已经是几年后了。”
尤里安静静听着唐顿说着往事，耳边经久不绝的传道吟诵声，此时此刻却让他感到十分安静与满足。实在是没想到，面前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居然还和自己的师父有这样一段过往。
他不经嘴角微微上扬。
但笑了一会儿，尤里安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提起前所未有的警惕，瞥了安详靠在椅子上的唐顿一眼。
“不必担心。二十多年过去了，从你的表现可以看出来，你是他的得意弟子。哪怕，你是卡雷特口中所说没有嗅觉的可怜孩子。”
唐顿悠闲地抖着腿，喝着酒。丝毫没有初见时候的凶相，完全是一个慈祥和蔼老人的形象。
如临大敌的尤里安满头大汗，憋了好久，才问出一句话，“你觉得，没有嗅觉的人可以做好调香师吗？”
唐顿轻轻一笑，“我不知道，但卡雷特应当认为是可以的。最终的结论，还得从你身上得出。”
他缓缓起身，拿起尤里安桌上的几瓶精油，放到尤里安眼前，“所以？”
“现在的你，究竟能闻到，还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