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夜，与故人相见的凉风中，阿妖终于开口了。
多年来，阿妖心中一直都很清楚，与黑影之间名为交易实为逼迫的事实。
那些钱财对于黑影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而自己也不是非得到那些财富不可。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也是陆沧浪教她的。虽然，她走的道是灰色的。但终归，她也从未害过人性命。
不是她不愿意结束这样危险的关系，而是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能力。更关键的是，还没到非得要鱼死网破掀桌子的时候。
而现在，她有了十分的必要！必须要结束这可怕的交易了。
如果你知道对方是个恐怖的存在，却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你认为他在谋划计算的与你无关，但实际上，这就是温水煮青蛙理论。不知不觉，你会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挣脱。或者，等你反应过来时，已经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
总之，不论是什么缘由都好，在听到陆沧浪的名字那刻开始，阿妖心中的挣扎高下已定。
“别说了，我知道。”短暂的停顿“你知道我都知道。”她知道扶苏了解自己。
世人在她面前，心思是透明的。她在他面前，心思是透明的。
一物降一物，谁都会遇到自己命中的克星。
“就算你不激我。为了陆沧浪，我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谁让我欠他那么多人情债呢！欠了债，就要还。呵...”
是啊。她玩乐似地来到人间，有的是大把崇拜者，不论是拜倒在容颜之下还是迷于幻象。但却没有一个人像陆沧浪那般对她真诚关心。多年来她每每想起他，就会象人们想起离世多年的亲人一般思念万分。
夜风里，阿妖再次点燃一根烟，低头透过楼板看着那张陌生的容颜。原来每次看到这个乔先生时，心中生出那丝奇怪的不忍是有原由的。
“幸好，他还活着。”她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可是名录里的，头号人物！”
“什么名录？”扶苏问。
“黑影的追踪名录。”多年来，阿妖已经积攒了许多记录。黑影令她调查的人中乔子夜是最早、也是最频繁出现的名字。
“我可以将名录给你。”不等扶苏询问，阿妖立即表明自己的立场。
即然决定了，就不会游走于两边。她阿妖决不是那种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
“谢谢你，阿妖。”扶苏明白她的这个决定将会为她自己与手下的族人带来不可预测的危险。
“扶苏，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他就是陆沧浪的。”阿妖心中明白这件事情已经与自己脱不干系了。事实上，从黑影找上她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身陷其中。所以，此时她需要更为理智清醒的头脑，以及对事情的全盘了解。她愿意开诚布公将自己知道的、可透露的内容一一相告，但显然扶苏对她还有所隐瞒。
扶苏沉额低思了片刻后抬手自掌间释出一团金屑之光，随光到之处形成一道形状不稳定的‘门’。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说话间扶苏先行走进了那道门。
白素璃紧跟着也消失在那团光之中，阿妖抬头看了看墨色依旧的夜，雨夜是没有星星的，她将指间的烟蒂弹了出去，瞬间化作笼罩着‘你心所’上空绚烂绽放的焰火。
阿妖的身影与光之门一同消失在了漫天焰火之下。
一阵强光之后，阿妖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处古意盎然、宁静的院子。一座孤零零的建筑，一壁山墙，满眼苍翠。厅堂的灯亮着，院子里有一处廊台，安置着大小合适的茶海。
颇有些好奇地扫视着四周，幕然发现了什么，目光便停留在了廊台处。
看着茶海上随意搁着的那套成化斗彩杯，阿妖突地感觉心脏抽动了一下。扶苏将她的神情一一收于眼底，她看向他，他微笑点点头“是它。”
这是她送给陆沧浪唯一的礼物。在当时也是价值不菲的，但她并不在意。陆沧浪喜茶，她便顺手将一位巨贾送给自己的这套雅器做为拜师礼给了他。
所以，聪慧如她，很是震惊。
数百年过去了，这套杯子被保存到现在她很是诧异。扶苏当时已经离开世间，陆沧浪也已经去世。是谁？代为保管了这许多年，中间还历经了数百年间的战乱。
关键是还没有占为己有！！！要知道，一只小小的鸡缸杯就己身价数亿，这套完整的斗彩茶器可是能让任何人为之疯狂的。
要知道，当时一直被认为是巨贾的男子，便是风流成性的正德皇。
作为史上最另类的天子，日常喜好就是逗虎养豹逛窑子。听说应天府出了一位风姿独特的花魁娘子，‘没正形’的正德皇便连夜急急赶了过去一睹为快，这中间还闹了个小小的风波，这是别话。总之正德对沈清欢一见倾心，出手便送了套自己顶喜欢的茶器。
所以，说它价值连城，一点不为过。
扶苏见阿妖一脸陷于思索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已经在脑海中演算了一百种可能性。
但是料她再聪明、心窍再多，也不会想到的。
“是他自己。”即然她选择为了陆沧浪承担巨大的风险，那就意味着大家现在已经是一个战队的人了。对于战友，扶苏不吝坦诚。
“这是子夜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也许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扶苏思路清淅。
如果说乔子夜有什么可以令黑影这么关注的话，那就只剩下这个可能性了。乔子夜不过是个普通的商人，只不过资产庞大一些，涉及的行业多一些而己。古往今来有钱人海了去了，子夜也不是唯一。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哪怕再荒唐也最接近真相。
“他是陆沧浪，也是乔子夜，但最初我认得他时。”扶苏莫名的叹了口气“他叫嵇叔夜。”
“所以...”阿妖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感觉像似想到了什么。陆沧浪曾多次提到这个名字，每次总是一副‘那家伙实在太倒霉了’的神情。
“他每一世轮回，都会来找我。在他每一次转世前，我们会约定于十年之后的某处见面。”两千年来，扶苏已经记不清乔子夜到底经历了多少个轮回。总之，每次约定他都会按时到达。若子夜未到，他便开始四处云游，于下一个十年再赶赴约定之地。总之，还算如愿，子夜约摸只迟到了两三回。
“那他...”阿妖心中产生一个想法，天地万物造化无穷。但没想到，陆沧浪，不，乔子夜，居然会是...
“是的，他从未被洗灵。转世不过是换一具躯体，换一个身份活着而己。”扶苏的回答，确认了阿妖的猜测。
她懵怔在原处，一阵不可思议的眩晕“真的有这样的灵魂存在？！！”
“那货是嵇康？！！”被惊呆了的不只是阿妖，白素璃的眼睛也睁到了这辈子最大的极限，她觉得自己的下巴也快要掉下来了。
“素儿，你现在马上去子夜身边，确保他安全。”离开你心所屋顶时，扶苏留下一道灵力于屋内。此时，他感应到了灵力正跟着乔子夜移动。随着扶苏打开的那道光门，素儿看了他一眼之后迅速向那处走去。
“等我回来，你想好怎么解释！”润庐的后院回荡着素儿消失时留下的声音。
“怎么了？如果黑影要动手，你家这小美人怕不是对手。”阿妖的担心不无道理。
“此时看来应当无事，素儿去也只是跟着，如果真有什么情况，翠神链会传来感应。”
“她是谁？能令你将翠神链都送了？！”
其实过去了这么久，阿妖初对扶苏的恋慕之情早已化为云烟。如果说还剩下些什么，无非就是做为万人迷的自傲。自尊心这种东西，在许多时候就只是膈应到自己而已。
白素璃能在多次危机中全身而退，有持无恐独身‘横行’四处，靠的便是翠神链。
在黑夜时分、梦幻之境，白素璃是极其强大的。但现实中，她的灵力至多也就与阿妖差不多罢了。这柄有名的上古神器，初亮相于师暄暄眼前时，便将那精灵女子给镇住了。只不过当时的师暄暄先下手为强设了雾境结界，否则白素璃怎会落于下风。
“她是夜游者。”扶苏端坐在茶海旁，子夜不在他是很少喝茶的。阿妖露出一个‘少来这套’的眼神，扭着腰肢也坐了下来。
“你们妖也算是秘族，只不过几千年前就没落了。你可知是为何？”扶苏静静地看着阿妖，眸子里波纹不动“因为你们太热闹，总是在人类之中游荡。两个世界不相融，强大的一方便会同化另一方。”
人类看似平凡无奇、生命短暂又不具备灵力，但人类就是这样更为神奇的生命，他们看似脆弱实则坚韧，而往往与之相比更耐死的妖却往往胜不过人类的强大求存能力。
“天地自然万物，人类与秘族之所以能够亿万年地循环延续生生不息，是因为那些代神明行走于世间的职责者。譬如，阴差负责渡亡魂，幻灵整族都是职责者背负着天地山川万物生灵的自然动作。鲛族的迦纳人则负责潮汐起落，守护海之平衡。”阿妖点点头，平静地听着扶苏述说“我不喜参与他人的生死，这你是知道的。素儿却与我不同，她就偏偏喜欢管事。许是在梦境中与人相处多了，感情总是很激烈，做事也容易冲动。许多次她为了救人耗尽全身灵力，一点不剩。原本是要死的，但我不忍心。”
白素璃就是这样的勇者。毫不计较得与失，从不在意他人是否知道自己为之付出了多少，更不在意所谓的回报。扶苏已多次将濒死的她救回，但她却毫不知悔改，每每将自己陷于险境。
“为了保护她也好，或者也是让自己省心吧。翠神链原本就不属于我，只是将它交给适合的人罢了。”扶苏耸耸肩，微笑着看向阿妖“她不是。”
阿妖暗中腹悱‘哼，是你女人才这么上心吧’，扶苏显然已经听到了那暗搓搓的心声，不回避地正面答道。
心思被看破，阿妖扭头冲扶苏露出一个娇俏的笑脸。
“是不是，都不关我的事。阿妖已经不是当年的阿妖了，那时年少无知才会迷恋你。如今我更喜欢一身肌肉的类型。”扶苏评价她玲珑是极对的，哪怕对着再熟悉不过的故人，她也喜欢习惯性地调笑以化解有可能的尴尬。与这样的剔透人儿做朋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觉得很舒心。
说笑间，阿妖右手前伸，掌心向上摊开轻轻一扬，团团红色迷雾升起。片刻，手中便出现了一本装裱古雅的折册，大小也不过一掌之间。
“黑影安排调查的所有人与事物，均记载于此册中。”阿妖将之向扶苏轻抛过去，那册子便像有生命一般飘浮在他眼前的半空中。
册子自动展开，摊开拉伸再摊开拉伸，神奇的竟像是没有终结一般的。眼见着，那展开的册子己将扶苏围于中间，形成一个圈状，阿妖停下了手间的动作。
“这是多年前在伏苍岭寻到的，名叫山海录。册如其名，可纳山川大海一般多的内容。这些记录，不过九江一壶罢了。”
扶苏向来是喜书之人，偶尔兴致来了也爱自己写写画画。所以，原本阿妖得到这本册子之时，是想将它赠予扶苏的。只是，那时才发现扶苏已经离开世间了。
“这是乔子夜名字第一次出现的记录。”阿妖的记忆力极强，尤其本身又对乔子夜多加关注。此时，她心中想着自己若是再上点心，也许早早就找到他们了。
记录大多是些零碎之事，诸如起行衣食、与何人见面曾去往过何处等。除此也特别标注了乔子夜常独自一人前往半山，山中有大神奇，其入山后便失去踪影，小妖有感山中灵力强盛不敢靠近…
当时黑影并未对此事提出要一探究竟，阿妖虽有些好奇但不想没事找事。此时想来，原来这山中的神奇就是扶苏这尊‘大神’了。
“子夜被你盯梢了十年，连我都没有发现。”扶苏边看着山海录中的记录，心头不免有些诧异。不得不说，妖在这方面的天赋能力确实不是以灵力深浅作凭判的。
阿妖挑着一边唇角，轻笑道“总得有点拿手绝活儿吧，不然吃什么？”
扶苏看着那些关于子夜的记录，确实如阿妖所言，琐碎到吃喝拉撒。要说大事纪的话，也就拔款给某处建了几座学校，买下了哪处茶山...其中唯一称得上事儿的，便是某天突然消失在自己家中。看时间，扶苏便明白那是自己将子夜‘拐’去了皖南查家村。
这很奇怪，不是吗？乔子夜进入半山便失去踪影，又在自己家中莫名消失。如果黑影调查乔子夜，这些足以引起他的十分关注了，但却没有。不仅没有半点反应，也没让阿妖深入跟踪调查的指示。阿妖说当时黑影在听到这些消息时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仅此而己。
所以，要么黑影并不在意乔子夜与谁过从甚密，不在乎他在做什么事；要么黑影对乔子夜为何消失于半山和家中的原由是清楚的，甚至已经知道了扶苏的存在。
以及，两种可能并存。那么也就是说，黑影本身对子夜是了解的。
那为何调查子夜，他想知道的、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么多年黑影除了让我跟踪记录乔子夜的生活之外，对他没有别的动作。但是，黑影曾经说过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乔子夜。还说过若子夜遇到什么危险，我的人必须保护周全。”阿妖说道。
“黑影是恶灵，必然不是善类。”扶苏皱眉思索，对方的举动太奇怪了。
跟踪记录，还让监视的妖族中人保护其安全。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并不是怀疑，扶苏知道阿妖说的是实话。只是惑于两者之间的关联，黑影到底用意何在？刻意寻找子夜肯定不是为了要杀他，基于还要保护他的这一点来看，黑影想要的肯定不是子夜的命。
难道黑影认识子夜的前世？或者说他们之间曾经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黑影是谁？
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扶苏脑海之中，所幸的是，目前看来子夜与素儿那边是安全的。
扶苏突然伸出手指按住了正在翻动的山海录，双眼圆睁定神盯着册上的某一处，面容上现出一丝错愕到极致的表情。
阿妖从未见过扶苏此时的神情。他一直是温和的，虽然那样的温和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但也从未像此时这般冷峻过。
在他周身升腾起一股无形的寒意，阿妖感到空气有些凝重。
不，不是凝重，是可怕。
一阵威严的压力，阿妖心惊得不自主哆嗦了一下。扶苏的灵力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涌出，形成一道更为强大的保护网，将润庐整个罩于其中。
金色光屑织就的网入地三分，渗透进脚下的每一寸土壤。
“扶苏…你，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阿妖的声音紧张到颤抖。
“这个人，你们跟了多久，都查了些什么？”扶苏说话的声音低沉严肃得让阿妖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阿妖迅速地扫了一眼册上的文字，努力在脑中仔细搜索关于‘桑夏’这个名字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