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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之城(3)荆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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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哥死后,我的三哥近乎狂喜地发现魍魉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尽管大哥荆一岷多少令他有几分畏惧,但三哥心里清楚,他的大哥无非是比他早生了几年,他其实是一个资质平庸的长子。从那时起,我的三哥就对魍魉掌门的位置虎视耽耽。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个被收养的孤女万水影?就是在我死后没多久,我的大哥在燕丘意外拣到的那个孤女。

我三哥的故事是和这个女孩纠缠在一起的。

曾经的万水影,早已被隐匿了当初的名字。她现在叫荆霜落,在我的父母的抚育下,出落成二八少女。

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的父母并没有刻意隐瞒荆霜落的真实身世,而是很早就告诉了她。荆霜落在得知自己并不是魍魉后人后,并没有难过多久,三哥的热情呵护很快就打消了她内心的凄惶无依。

我的三哥和荆霜落年龄相仿,在成长过程中,因为二哥对女孩近乎避而远之的恭敬有加,所以三哥几乎成为荆霜落唯一的玩伴。

荆霜落眉心有颗朱砂痣,天生一副沉郁出世的模样。她酷爱做女红,在窗台上盆栽了文竹、吊兰,还在自己的案头养了一盆海棠。海棠开花和不开花的时候都花红叶绿地点缀着荆霜落面具下冷静的脸庞和她玲珑的手腕还有她纤细的手指,久而久之,荆霜落成了魍魉一道宜人的风景。这道风景是无声的,是一种情感,潜伏在人们心里,只有在发生意外的关头,你才会忽然觉得这座寒凉的蒙面之城里还有让你熟稔的某种氛围。荆霜落就是那种制造特殊氛围的人。

我的三哥喜欢霜落。霜落自然也喜欢这个花招百出的倜傥少年。我的三哥从小就是一个善于揣摩他人心思的人,这使得他具备一股天生的油滑入世感。他的举止、气息无时不在向你递送着应付平庸日常生活的方法和尺度,他就像一个手法纯熟的玩牌者,将牌局摆弄得意趣盎然。他这种无师自通的伎俩用在女人身上真是屡试不爽。此外他还有另一手绝活,他出手不凡,修长灵动的手指抚摩调动女人的身体和情绪如同乐师娴熟地拨弄乐弦。所以我只能说我的三哥天生就是一个捕获女性的高手。

荆霜落十六岁那年我的三哥与她正式交好。这时我的二哥已经去世多年。整个魍魉的哀痛早已抚平。我的三哥甚至都忘了二哥之死与他休憩相关,他沉浸在宛若新生的快乐里。

尽管对三哥而言,爱不过是一种瞬间的高峰体验,多数情况下,他很快就会对到手的女人心生厌倦。但客观地说,在最起始,我的三哥确实对荆霜落动了真情,这和他以前对待别的女孩的方式截然不同。男人对待女人的郑重最关键的体现是婚姻的承诺。我的三哥将他最大的郑重给予了霜落。他们成婚了。婚后三哥理所当然地成为荆霜落的天与地。荆霜落就是这样被生活平静温馨的假象一点点推向深渊的。

可能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的大哥,也就是当初抱着荆霜落回来的那个人,尽管大她十八岁,其实也暗中喜欢着这个女孩。但他清醒自知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既不象已逝的二弟那么卓异,也不像小弟得天独厚,处处受宠。他就象河央,看上去平静流逝,不同于岸边惊涛拍浪,但平静的外表下,是比河岸汹涌得多的暗流。

所以多数情况下,我的大哥性格内敛,沉默得象个影子。看见小弟与霜落在一旁嬉笑,胸中轻轻一触,像在心口捺熄一撮香,微红而灼痛,便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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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入侵使三哥平稳的新婚生活结束了。与此同时,他对荆霜落的那份新鲜感也很快被他心中激荡着的洪流所稀释。

形势的严峻使魍魉再也不能够成为明哲保身的门派。妖魔同魍魉在雷泽进行谈判,欲瓜分雷泽势力,不料魍魉被妖魔设计孤立,魍魉大部分主力伤亡,门下四大刺客仅存疾电一人。

我的三哥就是在这个时候滑向歧途直至积重难返的。他私欲太盛,鬼迷心窍,一心想当魍魉掌门,竟与妖界勾结,成为妖界新的内线。

三哥异样的点点滴滴被两个人同时察觉。一个是我的大哥,一个是三哥的妻子荆霜落。大哥的沉默和荆霜落的懦弱,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姑息与纵容。大哥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门派的内忧外患之中,他对三哥的野心有所警觉,却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而荆霜落在婚后已基本沦为夫君的影子。他们日后都为自己的不明智和消极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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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荆霜落这个人。她并非父母的亲生,却鸩占鹊巢获得了本该属于我的父爱和母爱。而另一重反感来自于她对三哥近乎愚忠的死心塌地。

夫唱妇随似乎是一种美德。可是在“夫”完全唱跑了调,“妇”依然“随”就成了变相的助纣为虐。荆霜落第一次“助纣为虐”居然是为了丈夫去盗取落日弓。但我相信荆霜落的内心并非波澜不惊,她出发前一件微妙的行为还是让我窥见了她内心的惶恐与苍茫。

那天夜里她出发前对镜片刻,她反复端详自己的锁骨,静静横着,在颈下,下颌两侧,像两瓣嫩生生的叶萼,托着脸孔。戴着面具的沉郁的脸,也因此多了几分未艾的稚气。

荆霜落没有成功,她被翎羽山庄的人发现,万里行一箭射中了她的腿。当时没人知道他们是真正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翎羽士兵将荆霜落推搡出营的时候,恰逢桑芷婆婆和一群老将领经过,虽只是惊鸿一瞥,已足以令众人心头一凛:确实太像了。

一次无意邂逅,让桑芷婆婆找到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的人,一个这么多年一直在求解的谜很快就将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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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魍魉众人齐入九黎,要联合其它门派联手打击妖魔,其时我的三哥却心怀鬼胎,意欲伙同妖魔将其他门派一网打尽。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我的三哥会重复二哥的老路,将自己的路走成绝路。

还是将荆霜落的故事先讲完罢。桑芷婆婆暗自探询,终于发现蛛丝马迹,认定荆霜落就是翎羽后人。

有一条路,从九黎木克村边上,一直往西延伸,就像从村庄这个葫芦口里倒出来的水,慢慢地流淌,变细,然后绕着一座山,盘旋而去,消失在蒿草丛中。

桑芷就是从这里走过来的。

不必详细叙述,相信你也可以想象,桑婆婆和我的母亲幽棠是怎么互相认识的。从彼此忐忑猜疑,到逐渐推心置腹。这样一个兜兜转转的过程确认荆霜落就是翎羽山庄当年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婴。俩人相约深夜,秉烛而谈,确定了荆霜落的身世。长谈彻夜,仿佛一路驿马,烟尘四起里有人遥送锦书,不经意间抬起头,隔窗天色已是银杏黄。

然而亲情的重新获得与再次失去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这人世,再遥远的距离,再荒谬的错过,都可以重新取得联系,而一些最亲密的错过,却很难再联系上。

好比翎羽山庄和她的女儿万水影,即使她已经改名荆霜落。

荆霜落态度执拗,死都不肯回翎羽山庄。她的固执里有无尽的隐情。

她已是他的妻。所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知道眼前是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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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妖魔肆虐大荒,各种意外的事情层出不穷。最后居然是太虚观宋屿寒在妖魔中发现了三哥与妖魔界来往的证据。

事情败露后,三哥和荆霜落夫妻同时被囚禁。

夜半时分,三哥悄悄抽出藏在袖中的半截刀,嚓嚓割断绳索。荆霜落的绳索也被割开。他要她和他一起逃。荆霜落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地尾随三哥逃入暗夜之中。万千路程,两人漫无目的的逃亡就这样开始了,极目苍凉中,荆霜落悲哀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生活怎么走到了这番田地,千山万水,哪一条才是她的路。

逃亡途中,三哥卸下了面具。“戴着面具,目标太明显。现在不光是大荒门派,妖魔界也在追杀我们。”这是三哥的解释。

荆霜落很少见到面具之后的三哥。

事实上,我也很少见到。

不得不承认,尽管卸下面具后的三哥有着和二哥一样周正分明的五官,甚至同样堪称英俊,但眉宇之间的霾瘴、戾气和狐疑还是将他周身的气质衬得阴沉衰落。他缺乏二哥的磊落与风致。两个长相一样的人,却透过眼神、举止、做派体现出不同的风骨神韵,我不得不感叹上天造人的微妙精巧。

在巴山山麓,两人终是被翎羽山庄和天机营的将士发现。三哥知道翎羽山庄不会这样舍弃曾经的女儿,竟以霜落做为人质,火烧巴山,用火焰挡隔众人,再次逃离。

而在荆霜落被劫持做为人质的那一瞬间,醉金烂碧的落叶铺满巴山小径,骤然听见,永远不能忘的,竟是幼年时三哥呼喊她的声音……霎时间,石破天惊,云垂海立,醍醐灌顶。

如果一个人可以以结发妻子的生命作为逃亡的筹码,那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荆霜落的心在那一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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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亡到巴蜀望川镇的荒郊野外时,三哥身上的伤势已经很严重,行走都有些不便。荆霜落完全可以从容地独自离开,可她终究还是不忍离弃。他毕竟是她的夫。

他们暂时在龙门潭边的一片树林里栖息下来。我不知道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三哥在想着什么,但我知道他并未死心。从他对荆霜落粗暴的态度亦可窥见他内心的愤懑和不甘。

长期的居无定所食不知味让两人都瘦了很多。是深秋时节,天渐渐凉了,龙门潭里无甚鱼虾,两人喝了点凉水便草草睡下。

夜晚有梦。荆霜落看见奇怪的庭院里,有一株老桂树,一个和蔼的少妇在树下采摘桂花。应该是早晨太阳刚出来没多久,或许知道是一日之初,知道还有大把的时间,所以天地间有一种迷离从容的气氛,阳光和煦如同一抹笃定的笑。棕黑的大堂飞檐隔着乳白色的雾,古铜的钟,雍容的帏布,都像是一幅年代已远的壁画。荆霜落觉得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又陌生,她抬头,蓦然看见大堂上挂着“翎羽山庄”的横匾。我怎么会在这里?荆霜落暗自纳闷,那少妇却捧着一绢帕桂花,笑意吟吟走过来,道:“水影,你知道自己回家了么?”荆霜落心头一紧:“你是谁?”那少妇仍是浅笑:“我是你的母亲。”“不,”荆霜落摇头低语,“我母亲是魍魉的幽棠。”少妇仍在笑,绢帕中的桂花却零落下来,扑鼻的桂花香萦绕四周:“她不是你真正的母亲,我才是你的生母;你不是魍魉子嗣,翎羽山庄才是你真正的家。”

眼前树是树,山是山,可此话如一声惊雷,忽然一齐紧缩到这一方天地中来,一切条理分明,像紧锣密鼓在蛰伏,太阳聚成一束光,照定了荆霜落全身似乎只等她开口,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地继续演下去就在这时她从梦中醒来。不是白昼,是夜晚。她吁口气。生父、养父;生母、养母;夫君、哥哥……月亮明晃晃地照着,衬着墨得发蓝的天。因着那蓝光,整个天空都像是晶莹的,虚虚的,托着一个月亮,月亮边上一层光晕,是喜极而泣的人的泪光,清朗的,但不是冷的,有心底的温暖洇上来,一层一层,丝丝缕缕,几乎忘却了的,然而那么细微地妥帖着,不由人不感动着那点好相形之下,眼前孤寒的岁月立时就远了,远到与现实不相干的地步,那些不见天日的恹恹的鬼魅,鸡啼一声,便作烟雾散去。可是清天明月,朗朗乾坤,容不得半点虚假她和生母的相逢是假的,她这时抽身而离一切都可以重来也是假的。

天亮后,荆霜落去龙门潭边取水觅食。除了几只孱弱的虾,一无所获。她正要离开,一条红白锦鲤却主动游到了她的脚边。

相信你已经猜出来了。那就是锦鲤。在冰冷暗无天日的龙门潭底蛰伏了多年的锦鲤。她终于等到了今天。今天是让结局浮出水面的日子。

这条会说话的鲤鱼让荆霜落吓了一跳,而鲤鱼口中的故事令荆霜落彻底齿寒。她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早年二哥的死也是自己的夫君造成的。他居然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隐瞒了这么多年。

巨大的愤懑和失望逼得荆霜落双眼泪水涟涟。从前荆霜落无论怎么都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竟然可以像我的三哥这样灭绝人性。血债累累却泰然自若,把自己的孪生亲哥哥逼到绝路还能做到浑然无事。他一定不是人,荆霜落此刻坚信这一点。

“你想怎么做?”荆霜落问锦鲤。

“很简单,复仇。为我的爱人复仇。”锦鲤躺在荆霜落的掌心里,一动不动:“我在水下苦捱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你准备怎样复仇?”

“身体。”锦鲤冷静地说:“我的身体是他给的,也是属于他的。每次醒来,他都不在。我的身体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

“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做?”

“只因他的痛我知道,他的辗转我明了。”

[22]

天色暗了下来。昏睡中的三哥也醒了,他睁开眼,率先看到的却是妻子一动不动的注视。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一峰,”荆霜落幽幽地说,“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问吧。”三哥懒懒地说,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

荆霜落泪眼迷蒙,冒出一句书生气十足的话:“你害了那么多人,难道心里真的一点内疚都没有?没有良心的谴责?从没做过噩梦?”

三哥:“你在胡说什么!噩梦?我整天都睡得无比香甜!”

这还是个人吗,荆霜落想。通过三哥的例子她获得了一个认识上的飞跃:人类这种生物肯定也不是纯粹的,就像一块草坪上会混进一些杂草一样。他们是人类的外形,禽兽的心脑。事实就是这样的。

在荆霜落的沉思中,三哥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荆霜落闻声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眼睛里野猫的光芒已经消失,瞳孔是两个充满悲哀的黑洞。

三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一定会东山再起,你依旧可以过华衣美服的好日子。别受了几天苦,就跟天塌下来了似的。”

荆霜落:“我不是因为受了苦而感到悲哀。”

三哥嘁笑一声:“女人!都是这种货色!”

荆霜落:“你说完了?”

三哥:“说完了。”

荆霜落:“是深思熟虑的吗?”

三哥:“当然是了。”

荆霜落:“你就没有考虑一下回到门派中去,诚恳自首,将自己的罪行昭示天下的可能?”

这就是女人。三哥发出一阵遇到了特别好笑的事情的那种大笑。

三哥:“为什么?凭什么?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自首从何谈起?”

荆霜落又回到了沉默之中。她的脖子受潮一般渐渐垮了下去。她蜷缩在树阴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石化。

她再次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大出三哥的意料。她说:“我饿了。”

三哥:“什么?”

荆霜落:“我饿得厉害。可能是我终于想通了的缘故。”

三哥:“你想通了!那就快去找点吃的吧。”

荆霜落:“今天运气不错,白天居然抓到了一条鱼。”

三哥:“太好了。煮汤。多加点野葱。”

片刻后,鱼汤盛在一个残破的翁里端了上来。透过氤氲的水雾,三哥看着自己的妻子:面无血色,蜷缩在树木的阴影里,嘴唇是病态的枯白。他想:等老子东山再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休掉眼前这个女人。

“好了,快吃吧。”三哥不耐烦地说。他举起树枝做的筷子,就要夹向瓮中的鱼。

荆霜落在这个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我想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荆霜落幽幽地这么来一句,把我三哥惊呆住。

三哥重又坠入最坏的预感之中。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你刚才嘟囔了一句什么?”

荆霜落:“我说,我想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三哥:“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荆霜落:“我最大限度地给你机会。但是你放弃了。”

“滚!你不吃老子还要吃!”三哥怒喝一声,狠狠夹下一块鱼肉,放进嘴中。

荆霜落:“鱼的味道怎么样?”

三哥:“不错,味道鲜美。”

荆霜落:“那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当初用手掐死这条鱼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三哥一怔。瞬间便明白了一切。可是晚了。他甩掉手中的树枝,捂住脖子剧烈咳嗽起来,鱼刺深深卡进了他的喉咙。“我被卡住了,喘不过气了!快救救我!”三哥面色青紫,青筋鼓胀,五官狰狞纠结。

荆霜落一动不动。她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亦不忍目睹这一幕,闭上了眼睛。

一条鱼,全身长满无法自卫的鳞,却把刺深深埋在自己体内,弱者用死亡进行了最后的报复。那一刻,我开始觉得,即使是一种用三条封闭的曲线就可以概括形体的弱小生灵,其实也埋藏着巨大的伏笔。

我的三哥死后,荆霜落为他戴上了面具。他生是魍魉之子,死亦其然。只有戴上面具,他才是他,他才是她心爱的荆一峰。那张面具其实是他更为真实的表情。

我的二哥,死前自己摘下了面具,他以最真实的面容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三哥,死前自己摘下了面具,死后又被他的妻子戴上。微妙的是,他同样是以最真实的面容离开了这个世界。

[23]

荆霜落将三哥的尸体背到了九黎反抗军大本营外。在众人赶来之前,拔出短刀自刎。

荆霜落死在亲生哥哥万里行的怀抱里。

荆霜落眼睛半睁,然而看到的,依稀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雾气。芦苇挺拔的秆子,排成密集的栅栏,模模糊糊地隐藏在气体的背后,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无尽头。她暌违这片芦苇丛有多久了?她己经忘记。她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远处那片喧响着的水塘里,长久地滞留在往事的回忆里迷失了方位。她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的那一刻,率先看到的就是这无垠的芦苇之海,率先听到的就是雨水打在水潭表面的滴答之声。这场景这声音给了她最初的指引和最后的启蒙,她谛听着芦苇与水潭的启示,终于明白,她正在离去,逆着岁月的方向离去,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地方。

“哥。带我回家。”这是荆霜落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亲生哥哥替她摘下了魍魉面具。

时值初冬,如同一种命定的结局,一场大雪缓缓降临。大荒史书上记载,那一场大雪百年不遇。

无限江山,清醒如初。

[24]

我的孪生兄长,最终一个葬在了我的左边,一个葬在了我的右边。这是两个永远无法被超度的亡灵。这样的灵魂没有栖身之所,注定飘零。

看着沉睡在我左右两侧的兄长,我无比哀伤。左右两边的兄弟原本孪生,却隔着距离,永生无法亲密牵手。他们的一生都处在矛盾中。自相矛盾又相互矛盾,各自背负自身的秘密;他们是不同的个体,却又是同一个人,在各自的身上找到灵魂的倒影。就像光与影。

灵魂和灵魂,是否会在最初相遇的瞬间认出对方,认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这世间原来充满了冷若冰霜的疏离感,却也是一针见血的决然。人生太短了,光阴蹉跎,转眼就是百年。凡俗的恩怨,内心的得失,尘世的名利,到最后,这些沙石哪里经得起岁月的淘洗?况且被历史记载的毕竟是少数,被后人铭记的就更微乎其微,而且许多铭记本身久而久之只会流于形式,看了不禁要生出悲凉来。现在的我,不求答案,只求经历。除了自己活着的心和记忆,没有永远恒久是空。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在缓缓升腾而起。我的左手,牢牢牵住了在边缘游离的二哥;我的右手,死死拽住了在旅程迷途的三哥。他们扑腾着自己的身体,带着我,朝遥远的苍穹飞去。

尾声

故事讲到最后,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万物在月光下呈现出幽蓝的光芒,“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句话像歌谣一样流过我的心底。这是一句有延续性的句子,后面的意思永远没有终结故事在将出口未出口之间。说故事的人也是这样,故事讲完了,意思却在心底。由得你理会也罢,不理会也罢。

我在此叙述,并非我乐意重提前尘旧事,只是因为你的到来。如果你不想这么快便遗忘一只在天地间飘零的幽灵蝙蝠,那么请记住我的名字,荆一楚。

你能看见月光下在这座蒙面之城里四处穿梭的黑影吗?那是我。一体双生的灵魂变成了我的翅膀,冷酷的翅膀,那是我的孪生兄长携我在岁月云烟中飞翔。如果此刻你抬头看看布满阴霾的苍穹,衬着冷月寒星,你会发现我孤单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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