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天空下着大雨。
黑暗的长街尽头，披着大衣的老人撑着一把伞，缓缓走向一栋低矮的楼房。那栋楼只有顶层拐角处一个小房间还亮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下，杨戬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街上的老人，仿佛一尊铁铸的孤狼。
老人径直走进那栋小楼，说着狭窄的楼梯上到顶层，在一扇斑驳褪色的铁门上敲了两下。
门开了，杨戬行了一个标准的天兵军礼。
“天兵代号9527，向孙局长报道！”
老人抖了抖伞上的雨水，走了进来环顾四壁微微皱眉。
“我们局的战斗英雄，就住在这么个地方？北京联络处的那群杂毛们是不是把经费揣到自己腰包里了！”
他没想到这个位高权重的老人会满口都是脏话。
天兵总局的局长们他也曾远远的见过，除了这位孙局长之外，其他的可都是十分稳重内敛的人物。不过这也难怪，天兵们都知道这位孙局长的出身其实并不好。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老人，确是天兵总局中唯一一个由妖转生的局长。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被招安的。曾经这位大人可是被天道通缉的巨寇，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王，曾经只身一人大闹过天兵总局，把地魂界几乎搞了个天翻地覆，背后一杆通天妖旗统御天下众妖，威风到不可一世。
“天道又怎样？老子也要当一当！”年轻时的孙局长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惜，当年雄心壮志想要把天道拉下马的少年英雄，现在变成了个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胡侃、打游戏的糟老头子。除了那双格外狡猾的眼睛之外，孙局长现在和普通的退休老干部没什么区别。
“你就不打算让我坐下么？”孙局长滴溜溜转动着眼珠。
“抱歉！”
杨戬给他拉过一把椅子，木然地现在对面。
孙局长从口袋里掏出个闪亮的东西，亲手别在杨戬胸口，坐了下来。
杨戬低头看，那是一枚银色勋章，银环嵌着三道闪电，是天兵总局中最高的荣誉勋章——狱雷奖章。
“为什么？”杨戬木讷地问。
孙局长掏出手帕，仔细擦着皮鞋边上的水渍。那是一双用头层小牛皮手工缝制的意大利皮鞋，那个鞋匠每年只做一款鞋，而且每一个鞋码只有一双，所以每一双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干掉了那个追捕多年的巨寇，这是你应得的。”
听到巨寇两个字，杨戬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他并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甚至在他一生中也只撒过那么一次谎。他告诉所有人，那个和他一起被困在北京地铁站重楼蜃境中的巨宼已经死了。
在那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失落之中，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只是一瞬间的选择，他想让那个人继续活下去。但作为一个天兵，他天生就是要完成一切天道所赋予的使命。这种使命感是与生俱来的，让他在过去两个月中十分痛苦。
“那个人没死，对不对？”正在擦鞋的孙局忽然问。
这句话仿佛一道电流般穿过杨戬的大脑，让他一时无法回答
“论扯谎我是祖宗，你这点小把戏小学生都能戳破，还想要瞒过天道？”孙局抬起头，一双眼睛飞快转动着，狡猾的眼神中并没有杀意，仿佛只是在嘲笑杨戬。
既然谎言这么容易就被戳破了，那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必要了，因为自己确实已经违反了天兵准则。
杨戬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等待着头顶落下一道狱雷，将自己这个罪人轰成一堆燃烧的粉末。可是在迎接狱雷之前，他心中依然有个疑问需要被解答。
“那这又是为什么？”他再次指了指胸口的勋章。
“这叫政治。”孙局龇牙一笑，消瘦的脸颊活像只猴子，“放心吧，今天不会有狱雷，只有奖章。”
“为什么？”杨戬苦恼地问，他最不懂得就是所谓的政治。
“那个家伙在北京闹出那么大动静，三个联络处全灭，就算天兵的灵魂是能迅速转生的，可等把他们重新调到练到这个水准要花多长时间？在整个总局中，这就是一件天大的丑闻。”孙局继续擦着那双金贵的皮鞋，“出了这种事情，不要说北京联络处，就算是总局的士气也受到重创。这个时候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来提振士气！”
“我？我算什么……”
“你是一个英雄！”孙局长笑的满脸皱纹，“一个被连连打击却没有丧失斗志的英雄，一个以一己之力杀死巨寇的英雄，一个在天兵们都低落的时候需要拉出来膜拜的英雄！总局在制造英雄这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人类历史上那些值得膜拜的形象，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们自己人性的伟大呢？所以那个人死没死已经不再重要了，你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人。我这么说，你听懂了么？”
“不懂。”
“就没指望你能懂……”老人轻松的笑了笑，像个江湖经验十足的老油条，他看了墙上的表，忽然问，“你这里有网络么？”
“有，但是从来没用过。”杨戬指了指桌上那台电脑。
“有就好！”孙局转过椅子，撸了撸袖子，自言自语，“希望还不晚。”
杨戬木然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匆忙地打开电脑，插上自己带来的一张硬盘，点击了其中一个图标。??那竟然是个游戏，而且是个西方魔幻背景的网游。孙局娴熟地登陆了自己的账号，上线的一刹那公会频道里他的角色名瞬间刷屏了。
“回眸千年的桃子，快来开荒！全团就等你一个了！”
“桃子女神，你终于出现啦！”
“桃子桃子，加我为好友，一会打完boss我帮你去看月亮呀。”
老头子扫了一眼用过来的信息，龇着牙笑了笑，操控着自己丰乳肥臀的精灵女法师向主城外走去……??曾经的末代妖王，看着孙局兴致勃勃地打游戏，半晌无语。
“我想问一个问题……”
“没看我忙着呢？等会再说。”孙局脸都要贴到屏幕上了，精灵女法师已经到达了副本，全团人集合完毕，团长一声令下，boss战开始。??杨戬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扑上去打怪，还要时不时地按照局长命令端茶倒水，活像个网吧服务生。
这是个刚刚开服的新网游，正在公共测试阶段，不少地方还有这问题，但并不妨碍很多的玩家加入。现在这个时代，只要界面和人物做的足够漂亮，什么样的游戏都会有人来玩。包括孙局在内的二十五个玩家，今晚要打倒一只喷火巨龙，玩家们很勇猛，使出各种在现实中不可能拥有的华丽技能，跳跃翻转中无数道光芒飞向那只巨龙。
就在巨龙的血线只剩最后百分之一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那头龙喷出一道理论上只能造成五千点伤害的火焰，却把整整一团的玩家都烧死了。一时间工会频道里怨声载道。
“什么破游戏！又出漏洞了！”
这是一个游戏测试阶段常见的漏洞，boss的伤害数据出现了偏差，一下子击杀了所有攻击范围之内的玩家。
“搞什么鬼！”??孙局看上去有些丧气，扔掉了鼠标。
“孙局我想问一个问题。”杨戬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不用问了，我都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孙局关上了电脑屏幕，转过椅子看着杨戬，“你觉得刚才这个游戏怎么样？”
杨戬一怔，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这个游戏挺有趣的，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孙局长眼睛闪亮地问，“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游戏么？”
“不知道。”
“因为这个游戏的世界做的很大，很真实，就像是一个真实中的世界。”孙局长翘起二郎腿，“就像是我们的世界一样或者说我们的世界就像一个网络游戏一样。一个网络游戏需要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
“你还关注点生活了……”老头子发了句牢骚，“一个网络游戏，首先需要有玩家，有大量的玩家。还需要NPC，也就是游戏中的管理员。最重要的就是有一个好系统。”
“哦……”杨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在我们这个游戏里，所以有人类都是这个游戏的玩家。而我们天兵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是NPC，维护这个游戏的正常运转。但是所有人都是在系统中运转的，我们的系统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吧？”
“是天道。”
“没错，就是天道。”孙局点头，“一个玩家出了问题，有我们这些NPC去纠正。一个NPC出了问题，有游戏系统天道去纠正。那么我问你，天道出了漏洞会怎样？”
“天道不会出现漏洞。”杨戬下意识地回答。
这就是一个天兵从拥有意识那一天起就根深蒂固的认知，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样在他们脑海中生根发芽。
“狗屁。”孙局冷笑了一声，“是系统就会有漏洞！”
这句话从一个天兵总局长口中说出来，格外出乎人预料。
“我想这个漏洞你也知道，就是蓬莱。”
蓬莱……自从杨戬开始追查白泽以来，这两个字就一直围绕在他脑海里，关于白泽和的谜团，他相信也只有从这两个字出发才能解读。
“蓬莱就是天道的漏洞你可以这么理解。”孙局长继续说，“一个游戏里出现漏洞，玩家就会被boss杀死。当一个真实世界出现漏洞时，后果会怎样？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可是蓬莱已经毁掉了。”
“被毁的只是那艘船，真正的蓬莱还在这个世界上。”
“有什么证据？”杨戬一根筋得劲头上来了。
“证据？我就是证据。”孙局长哼了一声，“当年名为蓬莱的巨舟翱翔天际的时候，天道汇集了无数的狱雷想要击沉它，可漏洞就是漏洞，天道根本无法定位那艘船的位置。只能秘密派出天兵用肉眼观测，那是我反水之后得第一个任务。”
杨戬注意到了孙局使用的一个词，反水，仿佛对当年被招安这件事情依然耿耿于怀。
“我寻找那艘船用了三年时间最终也是我引导狱雷击毁了它，我也因为这件事情升官发财。”孙局脸上的皱纹逐渐僵硬，并没有一点沾沾自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狱雷狂吼的日子，“天道派出三只小队去处决幸存者，可惜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从那艘穿上把天道最想要的东西偷走了。”
“什么东西？”
“这也只有天道知道，我想莫不过是蓬莱能逃脱它观测的技术吧。那些天兵有三个人拿走了那些东西，也因此逃过了天道的惩罚。”孙局摇了摇头，“据我现在掌握的情报来看，你并没有杀死的那个家伙，已经无限接近秘密的核心了。”
“他……”杨戬迟疑着，“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做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帮我抓到他，弥补你之前放走他的罪过。”
“我……”杨戬眼前再度出现了那个年轻人优雅苍白的脸，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行。”
“有一句至理名言叫顺坡下驴，这句话我送给你。”老头子看上去不生气了，“你个傻帽私放重犯还有理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辩驳对于杨戬来说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他很努力整理好自己的语言。
“我杀不了他。”
“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也杀不死你，不是么？”
杨戬一怔，他这个人一向是一条道跑到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小子不赖，当年也是从地魂界杀出来的人，起码能赶上我年轻时百分之五十的水准。”孙局颇为自得，“我看这一波年轻人里也就你能跟他杠上几个回合了。”
杨戬仍然没有应答，其实他刚才说的只是其中有一个理由，另一个里有他必须要憋在心里。
他曾见过白泽和冰夷，白泽在重楼蜃境里说的话，杨戬依然记得很清楚。白泽跟他说，他不是病了，而是醒了。
杨戬再过去两个月中每个夜里都在试图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醒了？从哪里醒了？醒了之后又在哪里？这些问题就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的钉在杨戬的脑海里，让他夜不能寐。
白泽临走前曾经给他留过一个地址，他说自己是个医生，如果有需要的话，可是随时来找他。那张卡片后来被杨戬烧掉了，他不想让自己看到它。那张卡片就像是一扇自己随时能打开的门似的，可那扇门之后藏着的东西，杨戬不想让自己知道。虽然卡片烧掉了，可是那个地址却一直都存在于杨戬的记忆中。这是一个天兵的能力，也是一个天兵的悲哀。人生总会有些想要忘记的东西，可惜作为一个天兵，他不能忘记。
但是现在如果答应了孙局，是不是现在就要带着人循着那个地址找过去？
“天兵，你在想什么？”孙局闪着狡猾的眼睛。
“我在想……”
“你是真的不会说谎啊！”孙局被杨戬那副憋闷的样子逗乐了，倒也不追问，而是走到了窗边，“说说你最近两个月都在做什么吧？”
“思考。”
杨戬面无表情，他这次没有说谎，自从他从地铁站回来之后，不仅审判他的事情搁置了，连他这个人也整个被搁置了，就像一块石头似的被踢出圈外，没有人理睬。这两个月中除了以前的老上级王导过来看过他几次，还有今天的孙局之外，杨戬几乎没有很任何人说过话。
“很好！现在假期结束了。”孙局不怀好意地“奸笑”，“我今天不是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我是来下达命令的。天兵9527！”
“到！”杨戬挺拔的立正。
“我以天兵总局的名义命令你，担任本次特别行动组的组长，任命即刻生效。”
“是！”
军令如山，抗命者死，这是天兵的准则。
“现在你可以收拾行李了，一个小时之后，跟你的人马一起去机场。”孙局从怀里掏出一张登机牌扔给杨戬。
“莫斯科……”
“这是一架专机，我刚刚调来的。”孙局解释，“据最新情报在一个小时之前，北京机场有人看见马天在地铁里出现的年轻人登上了开往莫斯科的航班。”
他还是出现了……杨戬从心里希望那个人永远的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任何天兵的视野中，包括自己在内。
“这些情报准确么？”
“你还不配质疑我的情报来源。”老头子炸着那双贼光满溢的眼睛，“现在该是你见见自己手下的时候了，我替你从各地调来的精兵强将！”
杨戬顺着老头子手指的方向，透过窗户看向窗外的雨夜。
黑暗的长街之上，披着黑色风衣的天兵们站在瓢泼大雨之中，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响。
杨戬在他们眼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他们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像是生铁浇筑的群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