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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又回江府

九卿和三姑在方府的马车里等青楚。

赶车的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相憨厚, 微黑的脸膛, 下巴上虬须森然,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好像两只铜铃似的……整张脸上, 除了那一片森森的连鬓胡子,就属他的这双大眼睛最醒目了。九卿心里暗忖, 这就是俗称的环眼吧?三国演义里张飞那双眼睛,应该就是此人的写照才对。

这个车夫自称姓高, 名大壮, 名字跟长相倒是很般配。他很健谈,九卿坐在车里引开话头,他就开始滔滔不绝。整个等人的时间段几乎尽是他的话语声。

九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如今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 对方府里的人和事都不熟悉,对这里的男人女人们一点不知, 一点不懂, 如果有个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说他们的陈年旧事,让她从别人的话里字间多捕捉一下方府主子们的性格,应该是有好处的。

“那一年老侯爷出征的时候,府里的三姨娘去药王庙上香,是奴才拉着她去的……”高大壮的声音有点粗嘎, 说话还带个小动作,总是说一句捋一下胡须。

寒冷的空气中,他粗糙的手冻得通红, 但硬是毫不在乎地一直把右手放在下颚卷曲的胡须上,不停地捋。

他说的三姨娘是方老侯爷的妾侍,几年前已经死了。如果他不提起来三姨娘之事,九卿还以为方老侯爷没有妾侍呢。最起码,她在嫁过来的这些日子里,就从没看见过一个妾侍在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即使过年,也没有出现过一回。

所以九卿一直有此错误的想法。

“三姨娘那天也是坐在您的这个位置上。”高大壮隔着悬窗上的一道帘缝,往九卿的座位上瞥了一眼。

三姑就在旁边拽了拽九卿的衣袖。九卿回头,三姑急忙给她打眼色。

九卿知道三姑的用意,并不理会她,,又扭过头来一手拽着下半截的帘子,一手在帘子中间扒开一小块空隙,看着坐在车辕上的高大壮说话。

三姑见九卿不理自己,急得直搓手。她隔着侧壁风窗欠开的一条帘细缝,一只眼眯着去瞅胡同拐角处方府方马道,心里只盼着青楚快点回来。

她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方府和凌府之间的一条胡同。方府由于在东大街处还有一条出口,出去就是闹市,所以这条胡同他们几乎从来不用。而九卿为了避开李锦玉等人出府时没必要的寒暄,在高大壮的建议下,于是就选了这条胡同把车停在里面。

由她们这个位置,正好看见凌府的大门……至于方府的那面,高大的胡同墙体正好把他们的车身挡住。

九卿这边听着高大壮说话,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目光神色。见他虽然健谈,一双眼睛却是澄明清凉,并无飘忽闪烁之意……心里便给他定了位:虽然好说,但是并不是胡蒙乱侃,没有根据天马行空之人。

高大壮继续捋着胡须。

“三姨娘那天不知怎么的,走时还好好的,在药王庙里呆了一天,等到出来时就病怏怏的了……”高大壮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扶着马鞭,马儿不时在地上抛踏两下蹄子,马车便随着它的动作微微晃动几下,高大壮捋胡子的手一边也跟着摆动几下。

但是并不影响他说话。他往车帘跟前凑了凑,小声地说,“她回来当天就死了……”语气神神秘秘的。

九卿愣然,什么病这么急?当天白天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夜里说死就死了?她狐疑地看着高大壮。

高大壮摇了摇头,“不知道得的的是什么病,但是好长时间老夫人都禁止府中的人再去药王庙。”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噢,对了,听说那药王庙里那天也死了人,据说是寄住在那庙里的一个穷秀才,才三十不到,也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听说夜里睡着觉就死了。”

他说的好像心有余悸似的。

三姑就趴在九卿的耳旁,低声地劝道,“小姐,您把帘子放下来吧,与一个赶车的说的什么话?你不在乎,可是让别人看见,恐怕就要说出什么闲话来……”意思是你得注意影响。

她正说着,就听九卿“噫”了一声,然后又听她问高大壮,“那大门里出来的人,你可认识?”

高大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对面一溜五间大门房的凌府侧门里,走出两个女人并几个小孩子来。他看了不由笑道,“那是凌府的夫人……”他指着前头走着的那个女人,然后又指着她后面跟着的三个才总角的小男孩道,“那几个是凌府的小公子……”看着跟在女人身后的少女,他摸摸胡子,沉思着道,“那个女娃,不认得,大概是凌夫人的贴身婢女什么的……”

话未完,又见由她们身后走出几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十五六的小丫头,并几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弁帽的小厮来。

九卿细细打量那个凌夫人,只见她长得皮肤白皙,体态匀称:容长脸,细长的柳叶眉,狭长的丹凤眼……头上戴着镶满白珍珠的玉树华盛,高髻两旁各斜插着一支赤金镶钻串珠翠玉的金凤步摇,耳中配戴同色的镶珍珠耳坠……

身上穿一件斜风拂柳穿百花纹的妆花褙子,外罩一件大红平地儿的薄披风。远远看着,珠环翠绕,就仿佛一个古墨画上走出来的佳丽美人。

九卿不由暗叹,此等的靓丽美人,可谓女中之凤……也难怪凌侍郎不愿纳妾。她又想起李锦玉的话,心中不由哧笑,看来人云亦云的事根本就可靠,那些道听途说的事,听听也就算了,没必要把它当真,若不然的话,反而误导于人。

正思量着,只见凌夫人领着孩子们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漆彩包金的彩绘马车,其豪华程度,不亚于自己乘坐的这辆四轮车,只不过她的是两轮的。另外有几个丫头上了第二辆墨呢毡做帷子的小马车,几个小厮走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奔着自己马车躲着的胡同而来。

那凌夫人的马车走过九卿车前,她掀车帘奇怪地朝九卿的马车看了一眼,待发现扒在帘缝偷瞧的九卿后,还微微笑着跟她点了一下头。

九卿还以一笑,抬眼间正看见青楚由方府的马道拐进胡同,于是吩咐高大壮,“把马车掉过头来吧。”

高大壮答应一声,扬鞭喝马,把拉车的两匹马赶到马道上,绕了一大圈,才费力地把马车调转了方向。

这个时代的人们,不喜欢坐轿,一般出门都是以车代步。因此马车的制造业很发达,而且款式新颖,造型美观。像九卿坐的这辆,就是载着阔大车厢的四轮马车,既能拉东西又能坐人,是皇宫专门给有爵位的王侯配备的,代表了一种身份象征。而这种马车的缺点,就是车身太长,转弯的时候必须要有足够大的场地才能解决问题。

青楚上车便把东西由怀里掏出来交给九卿,待九卿验证过后,她才低声道,“我回去的时候,柳姨娘正坐在中厅里。”

“哦?”九卿诧异,抬起头来问,“她不是先就离开了吗?”说完,又觉得自己的逻辑有点可笑,于是又解释道,“先离开就不会再返回去了?”

她把那张纸折叠起来重新交给青楚,“你先替我保存着,”又问三姑,“咱们先回江府还是先去你家?”

三姑沉吟了一下,又掀开车帘看看日头,才道,“时候不早了,我看咱们还是先回江府吧,免得回去晚了大夫人再拍给咱们一个不是。”她最后这句话是附在九卿耳边低声说的,应该是怕外面赶车的高大壮听到。

听着外面nn纷沓的马蹄声,九卿不由失笑,三姑也太小心了吧,高大壮耳力再好,他在外面纷乱马蹄声的影响下,也不可能听得清她们加意小心的说话声。

他们坐的可是两匹马拉的车。八只蹄子,就是步伐再统一,也不可能一点嘈杂没有。

巳时正,九卿主仆几人回到了江侍郎府。

进到钱夫人的正厅时,穿红着绿的江家女儿们已是济济一堂。有坐在交椅上陪着钱夫人说话的,有站在靠南窗边摆着的一溜绿色植物旁赏花的,还有顾自埋着头坐在唠嗑的几人身边嗑瓜子的……形态各异,各不相同。

九卿第一眼便看到钱夫人菩萨似的笑脸,正和蔼慈祥地看着江元秀跟她说话,整张月白的脸都是满满的笑。

看到九卿进来,钱夫人脸上神色似乎滞了一滞,但很快就恢复以往慈善温和的笑容,老远就冲九卿招手,“哎呦,看我的五姑娘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她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地,亲自起身过来迎九卿,“冷不冷啊?累不累啊……快来快来,先到火盆旁边烤烤火。”她嘘寒问暖地说着,一面拉着九卿往火盆旁边走。

九卿心里不由冷笑了笑,第一次在这里靠火盆的时候,拉她的是李嬷嬷,而这次又换成了钱夫人。她不由恶质地想,如果她成了寡妇,那这次又是谁来拉着她烤火?

“娘亲你又忘了不是?如今五妹已是堂堂将军府的夫人,这么体面的身份,您怎么能让人家站在地当中烤火呢?”那边的江元秀看着九卿开口。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把自己坐过的宝座下首的第一把交椅让出来,遥遥地招呼九卿,“妹妹过来我这里坐,我让丫鬟给你装个手炉,这时天气不那么冷了,你抱着暖一暖也就把冻缓了。”

钱夫人便笑了一笑,连连点头道,“是啊,倒是我疏忽了。”

江元秀身边的江三湘便也随着她站了起来,在江元秀说完话时,趁九卿看向她的空对九卿点了点头,算作了对她的招呼。

九卿回给她微微一笑,便把目光转向江元秀,淡淡地叫了声,“大姐。”

然后不着痕迹把被钱夫人虚握着的手抽出来,她甜甜地对钱夫人笑着,“多谢娘亲和大姐的关心,我不冷,是坐将军府里的四轮马车回来的,里面生着炭炉,一点都没冻着……”她把手伸出来,“不信您看,我这手比您的还热乎呢……”她把四轮马车四个字说的又重又响。

四轮马车,那可是身承爵位的府邸特殊的待遇,只有王侯之流才能配给……方府虽然爵位被收回,但是待遇却没变。皇上因体念老侯爷的旧情,特意允许江府保留了以前侯府的许多配置,其中就包括这辆四轮马车。

她这么说,不啻于在暗讽钱夫人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本想着要害她,没想到反而让她因祸得福——方仲威醒转的消息,想必她们早已听说了吧。

九卿话落,就看见钱夫人的神色僵了一僵,她常年温润祥和的眸子后面,微不可查地滑过一丝懊恼。

钱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九卿一双脂玉似的手,言不由衷地道了句,“是啊。”

九卿越发笑的欢畅,她略微拔高声音脆脆地道,“三姑和青楚都跟着我一起坐在车里来的,她们都享不了福,嫌车里太热,三姑热的还直打帘子呢。”远远站着的三姑便急忙上前给钱夫人行礼,腼腆地笑着应了一句,“是啊。”

钱夫人盯在三姑身上的目光便沉了沉。这个黄三姑,显然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跟着江九卿一唱一和。她以为跟住了江九卿,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么?真是浅薄的见识!

青楚也随在三姑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给钱夫人行礼。

钱夫人看着青楚身上亮丽的葱黄绣淡绿暗草兰花的衣裙便眯眼笑了起来,“这孩子,就是个劳碌的命,你们看她这才到方府里去了几天?这身子就瘦了一大圈似的。”

说完,她笑眯眯地抬眼睃巡了女儿们一眼。

“嗤……”就听刚好携了江十一过来的江五冷笑出声来,“什么劳碌命?别以为她去将军府就是享福去了……人家有妻有子的,一大家子人又是大伯子又是妯娌的,都出身自名门,她还不知道要怎么伺候人家一家人呢。”说完,她便抬起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弯着手背举到眼前就着一束阳光煞有其事看了看。仿佛示威似的。

九卿就看见一直吃瓜子并没有起身跟自己打招呼的江七,撩起眼皮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江五的这几句话,任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在拿着青楚影射九卿,话里充满了十足的挑衅味道。

江七还是没变!九卿心里暗暗感叹她的同时,嘴上却笑着说道,“不错,青楚就是个劳碌的命,从年前和三姑两人就给我赶做新衣裳,到三十那天,整整给我做了两身……”她举着袖子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你们看,这就是她们给我做出来的,好不好看?”

众人的眼神一起聚向了她身上穿的深藕荷绣浅紫玉兰花彩蝶穿飞的褙子……

紧接着,不等众人回答,她又叹道,“所以我把原来的那些衣裳都赏给了下人……”然后再叹,“唉!样子不好看送人到也不心疼,只可惜了那么好的料子。”

钱夫人听了眼内瞳孔就缩了缩,那些衣裳,可都是她真打实凿花高价银子为她订的嫁妆。本以为打发了她去当寡妇,花点银子也心值得。没想到……

她说送人就送人 ,还真是癞□□吃上了天鹅肉一步登天了。

正自心疼,就听身旁的江三湘轻声地说道,“真好看!”这种语气听起来就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赞叹。

钱夫人便轻飘飘地向她瞅了一眼。江三湘立刻觉出了自己的失误,她缩了缩肩假装咳嗽着借机把头深深埋在胸前,一时后悔自己的忍不住好奇惹脑了钱夫人。

本来想问问九卿有没有衣裳样子,这时醒过腔来,再也不敢吱声,于是紧紧闭上了嘴巴。

站在江五身边的江十一就狠狠朝她瞪了一眼。

她们两人是亲姊妹,都是二姨娘刘素锦生的。这时江三湘惹了祸,她自然也觉得脸上无光。

江五却一边摆弄着指甲,一边斜斜瞟着九卿的衣裳,阴阳怪气地说道,“再好看也是人家的,穿不到你的身上。”

她一点客气也没留,江三湘立刻臊得满脸通红,头垂得几乎要和地面平行,恨不得有个地缝就要钻进去似的。

钱夫人便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又横了江五一眼,“你说你,刀子嘴豆腐心的,整天就在嘴上得罪人,让我说你什么才好?”然后拉了九卿的手,一边走一边道,“你父亲在外书房,一会你过去给他拜个年,回来咱们就开膳。”话说的商商量量的,语气听起来异常温柔。

九卿便点了点头,抽出被钱夫人拉着的手,笑着说道,“不如我先去给爹爹拜年吧,一会回来咱们再好好说一会话,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娘亲和众位姐姐妹妹们了,还怪想的呢。”说完停住脚步,静静等着钱夫人点头。

好些日子没见?鬼才想她们呢!

钱夫人瞅了她一会,把那只被九卿抽空了的手紧紧握起,暗暗背在了身后,满脸是笑地道,“也好,早晚都是去,晚去莫如早去,好早早地回来咱们娘们姐们好好唠唠家常。”

她说的语气清淡,细品起来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

这算是同意了?九卿笑的心花怒放,深深看了钱夫人一眼,眼中的得意一览无余地映在钱夫人的眼底。钱夫人眸光不变,依旧温润祥和,只是嘴角上的两条法令纹却渐渐淡了下去。

九卿的笑容又甜又亮有如外面风和日丽高挂中空的阳光,灿烂而耀目。

挑战钱夫人作为母亲的权威,九卿几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一项课题,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捋捋她的虎须。你不是说让一会去吗?我偏要这时就去!给父亲拜年,是每一个做子女的都应有的仁孝之礼……作为母亲,你只有提倡儿女孝顺的份,却不敢有阻止儿女行圣贤之礼的大不韪之举。

在钱夫人暗潮汹涌的目光中,九卿拉着青楚和三姑怡然地往门外走去。

刚出门口,就碰上了正从外面进来的肖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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