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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追忆

孰湖交给海月火玉的信物,是一件金丝玉的细手环。手镯通体澄黄,细小圆润。海月火玉试着戴在腕上,眼底是一片欣喜。

海月火玉抬头去望孰湖:“孰湖师匠,这个……”

孰湖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去做手里的事:“哦,你说那个手镯啊,看上去挺易碎的,你小心点啊。不过别担心,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海月火玉只觉得心中的欣喜减了一半。

这种随便的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妖吗……海月火玉在心里嘀咕。

孰湖本是一直摁着手机,他似乎终于把什么消息发送出去,才认真对上海月火玉那暗色的眼睛:“那个……海月,教你的事情先放一放,反正时间有的是。我这几天要会一个人,你先回旧城,安安静静地待两天。”

海月火玉一愣:“您叫我什么……?”

“你的名字太长了,”孰湖摆摆手,“以后我就这么叫你了。”

那以后,海月火玉听话地回去了。被孰湖这样称呼,海月火玉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孰湖要会的人,是烟夕罗。

次日下午,孰湖按照约定好的,去了烟夕罗在抚冈的住宅。那是极普通的住宅,位于抚冈老城区,稍清静一点的地方。

二层的木质房屋,式样是旧时期和新时代混合的风格。那不大的建筑将历史记录,它和曾经的时代一样,在迎接科技和怀抱传统之间逗留,最终选择了那一边都不属于,也那一边都相似的风格。

庭院与邻居家用木板墙隔开,入口是抬手就能推开的棚栏。孰湖在木料的吱呀声中踏入草间铺砌的石砖,直到入口,停在那里拉响了门铃。

叮叮当当的声音,由于生锈而有些浑浊了。

烟夕罗很快开了门。他向孰湖微笑,唇角勾出礼仪性的弧度来。

孰湖点点头,算是回礼致意。

烟夕罗将他请进去,孰湖脱下鞋,只着云袜踩上榻榻米。他跟着烟夕罗进入内室,看对方为自己沏上一杯茶。

烟夕罗今天似乎连说客套话的心情都没有。他不过敷衍几句,尔后很快切入正题。

关于五德的事情。

茶香中升腾的白雾,将烟夕罗灰紫的眼瞳氤氲。烟夕罗的睫毛轻颤着,似乎由于迟疑而不安:“关于五德的事情……你曾经单独对我讲过,用药一瓶以后,他的身体和意识便可以逐渐恢复。”

“确实如此。”孰湖点点头,他用指腹轻压在茶杯边缘,向着烟夕罗微微偏头:“到了现在,他应当能在一天中的部分时间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接下来只要稳定住便好。”

烟夕罗百入茶色的发梢,从耳边垂下来:“现在出了些问题。五德他……”

这样说着的时候,一旁的拉门便响动着打开了。

赤身裸体的少年,从那边一步步走过来。他媚茶色的软发搭在颈侧,少年仿佛看不见孰湖那般,他径直走到烟夕罗身边,然后跪坐下来,蹭入烟夕罗怀里面。

青黑色的羽织,被烟夕罗脱下,又披在少年身上。

烟夕罗望向孰湖,他抬手理顺着少年的头发,又微蹙起眉,向着孰湖:“五德的身体能够暂时恢复,但是就像你看到的,他的意识依旧和猫一样。”

孰湖压了压眉角:“奇怪,这不应该啊。你有按时用药吗?”

“自然。”烟夕罗回答得平稳确信。

孰湖捧起茶杯,将发烫的苦水送入口中。他一边思量着,又尝试放出妖力,去探测五德的妖力回路。

孰湖给烟夕罗的药,是恢复妖力回路的东西。按理说,五德的妖力回路是由于透支而急性缩小,才变成这副模样。然而现在回路能够恢复,意识却依旧不清,实在是太过反常。

艾绿填满地板缝隙,水流一般溢到五德趾尖。那东西细小着深入游走,与皮肤相连。

孰湖的妖力一点点渗进去,窥探五德体内的回路。

烟夕罗只是凝视着,不曾干扰。他理着五德柔软的发,任凭五德枕在自己膝上。

半刻钟的时间里,孰湖的眉梢越锁越紧。他扯了扯披风的广袖,终于把妖力撤出来。

烟夕罗看着孰湖的脸色,眼神逐渐阴沉。

“怎么样?”他如此开口。

孰湖很轻地摇着头:“不行。要我说的话,是五德自己在抗拒。他的妖力中心在头部,就是因为一直抗拒药效,才会导致神智无法复原。”

烟夕罗压低了上睑:“你说抗拒?”

孰湖用食指抚上自己的下唇:“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我想有件事情我还是要弄清楚的好。”

“什么事?”烟夕罗抬手去扶眼镜,银色镜框反射光芒,又在镜片映出一片白。

孰湖沉了沉声。他思量片刻,似乎在踌躇什么。然而孰湖到底是医者,他开了口:“我想要知道五德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想知道当时详细的情况。”

烟夕罗的动作有一瞬间停滞。他理顺五德发梢的手,此刻再也无法继续了。烟夕罗的指尖颤抖着,他把手埋入温软碎发里,感受到五德微凉的体温。

那是不能讲述的事情。

孰湖很清楚烟夕罗的犹疑。他正了正身,将声线放沉:“若是你想要我医好他,还请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五德这只怕不是身病,是心结。”

烟夕罗不发一言。

海月火玉沿着孰湖所指的路径,折回旧城镜港。他此刻有些心神不宁,胸腔发紧。海月火玉自己也清楚,若不是狧狼从中干涉,孰湖绝不会收自己这个徒弟。然而这一次,既然被孰湖所收,海月火玉便决心让对方认可。

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原本暗淡的双瞳,便更加发沉了。炼药师分很多种,有同自己这般研习阴术的,也有像孰湖那样行医救人的。或者该这样说,孰湖所属的一类,原本就更接近医生;而海月火玉自己,则更似邪道。

海月火玉没有底,他不知道孰湖将教自己什么,更不清楚这两类相去甚远的炼药流派,要如何才能互做师徒。但是他的确是敬仰着孰湖的,从很多年前开始。

傍晚的旧城,是空落的。日光开始疲惫着消减,绵软在老式建筑的屋檐瓦片。历史在这里停滞,如壁垒,如墙隔。只是偶尔有擦肩而过的行者,匆匆地向着前方。

这里是逃避者的桃源乡。逃避过往,逃避将来,只活在记忆的碎片里。

如海月火玉,如白泽。

在交杂重叠的心情里,海月火玉几乎是失神一般,回到自己的药寮。他自己清楚,比起孰湖,自己渴望的更是那份无可匹敌的力量。

传闻里,孰湖已经能控九十七鼎。

九十七鼎,那是什么概念啊。海月火玉坐到柜台后,俯身趴在桌上。那意味着现有的药方里,没有孰湖炼不了的药。海月火玉抿起唇,而自己至今为止,也不过控鼎八十九而已。

八十九鼎的实力,在黑神势力区已算顶尖。然而海月火玉不满足,他渴求力量,渴望成为第二个孰湖。

这才是他拜师的理由。海月火玉希望的,是力量本身。

圆润的金丝玉,环在他腕上。那是孰湖交予的信物,师徒的佐证。海月火玉用指腹轻微摩挲,又伸出舌来,一点点舔舐。

玉的感觉,是发涩的。

孰湖望着烟夕罗的眼睛,他敏锐地察觉到,五德的事情和涿鹿之战脱不了干系。因为烟夕罗在迟疑之间,眼角多了一层惧意。

他在回想,在记忆里恐惧。

孰湖只是等着。终于窗外夜色将沉,他合了合手:“你若是有所为难,这事也不着急……”

烟夕罗抬手推了一下眼镜。种服袖口的小纹,随着动作摇荡:“只有讲了,你才能治好他?”

“至少现在是如此。”孰湖垂眼,向烟夕罗微微颔首。

紧接着便是同先前一般的良久沉默。

屋里的照明结界,径自点亮了。

橙黄色光柔和着浸染衣袂,又没入烟夕罗的眼角。圆形结界的纹路在天花板展开,闪出粼粼的光。光影交错,烟夕罗背着光,在桌前投下大片阴翳。他终于抬起眼来,与孰湖四目相接。

“我把事情告诉你。”

他身旁的五德,忽然起了身。光芒绕转,五德周身的妖力扭曲波动,原本少年的身形,在焦灼的色泽里重归猫的模样。五德猫垂着尾巴,从烟夕罗怀里跳开来。他走到内室的拉门前,从不宽的缝隙里挤进去了。

烟夕罗曾为他披好的羽织,揉在地板上。他望着纸门上摇曳的猫的剪影,喃喃自语:“你不想听吗?也难怪……”

孰湖低了眉眼,等烟夕罗讲述。

结界昏暗的光,把一切婆娑。房间里充斥着揪心的寂静,而二人彼此的呼吸,被木桌隔开,变得愈发遥远。茶盏中水光荡漾,在边缘划开一片晶莹。那水早已冷透,只剩上浮的茶梗,悬在中央。

烟夕罗轻咳一声,他做了决心,此刻却还蹙着眉。终于他开了口,用缓慢而掺入沙哑的声调。

“那是大概四百年前,距离战争胜利不过两百年时间。我曾经担任过军官,而那时候的五德是我的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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