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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气定神闲

宋南陵陷入了难以发声的悲恸, 曾因失而复得有多欢喜, 当下的这一场空便有多绝望。

千寻淡淡看着他,忽轻声一笑, 道:“行了别哭丧个脸, 知道你腿上疼, 一会儿我再替你把上头罗刹木的碎屑挑出来, 上个药就没事了。”

她越是这样说,宋南陵便越是悲恸,眼睑充血像是快要落泪了。千寻无奈摇了摇头, 叹道:“费心费力给你治伤的人都还没哭呢。”

说着, 她又回头看向李随豫, 面上竟还带了层羞赧的红, 说话时都低了两个声度,道:“快把湿衣服换了, 休息会儿,我忙完手上的再帮你看看。”

这鲜明的态度差异让李随豫感到满意, 他听话地起身找了个屏风,立在后头将衣服换下, 又将湿衣服晾在火炉旁烤着,然后回到躺椅上侧头看千寻给宋南陵处理伤口。

视线这东西仿佛有重力,被看的人很快就察觉了。

千寻偏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未停,道:“侯影呢?”

“安置在屋后那间柴房里,给他心脉灌了真气, 死不了。”李随豫顿了顿,又忍不住问,“昨晚火势这么大,为什么非救他不可?”

千寻闻言,手上镊子夹了片细小碎木屑出来,目光不经意间往宋南陵面上扫过,道:“听说过粟角城么?”

“西域刺客城,能查到的消息并不多。”李随豫道。

千寻却偏了偏脸,笑道:“璇玑阁也查不到?”

李随豫顿了片刻才道:“查不到。”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随豫的错觉,他觉得千寻仿佛松了口气。

“不过跟侯影交过手后,我想到了些东西。”李随豫边说边观察千寻面上的变化。

可千寻面色如常,低头专心在腿伤上,口上顺着他的话道:“想到了什么?”

“侯影所练化骨功,功法诡异,接触时我探过他的脉息,竟是真气在全身逆行流转,流转之下功力暴涨。阿寻,你不觉得熟悉么?”

千寻闻言抬头看向李随豫,四目相对,二人脑海中同时划过“鬼蜮修罗掌”五个字。

其实不单单是鬼蜮修罗掌,还有宋南陵的摄心术,加上侯影的化骨功,足见是同粟角城脱不开干系。

但李随豫想到的要更加复杂些,鬼蜮修罗掌和化骨功同属诡道,早二十多年前就该销声匿迹的,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先一后地重现中原。几个月前天门山的事还历历在目,虽说俞秋山和寒鸦手上的鬼蜮修罗掌各有出处,有源可寻,可以当作是个巧合揭过不谈,但如今在京城襄王府中再见诡道,便不能轻易当成是个巧合了。

赵溶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思及此,李随豫再次问道:“阿寻,你在襄王府这几日,可有察觉赵溶有何不同?”

千寻迟疑了片刻,才道:“其实……我没见到赵溶。”

李随豫有些意外:“谢琰送你入襄王府,不是因为赵溶要见你?”

千寻摇了摇头,道:“不是赵溶,赵溶至始至终没有露过面,这点怕是连谢琰都不清楚,我在这里见到的只有侯影,盘问我的人也只有侯影。”

李随豫沉思片刻,道:“那你可知,赵溶为何要让侯影出面审你?”

千寻手下一顿:“我哪儿知道赵溶怎么想。”

“那么侯影呢?”

那么侯影为何能认出极月?如今的苏千寻早已改头换面,即便是最熟悉她的宋星河都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侯影又是怎么知道她在□□底下还藏着另一张脸?

“侯影想找的人不是我,是他。”千寻指了指宋南陵,“宋南陵,是你杀了那个东风斩魄刀吧?”

宋南陵口不能言,一双眼却始终看着千寻。

“啧,你说我冤不冤,你杀的人,让侯影认出了你的功夫,却以为人是我杀的,非要亲自审我不可。好不容易谢琰都带我出了襄王府,又让侯影提醒赵溶将我追了回来。”

千寻说着埋怨宋南陵的话,面上却还带着淡淡的笑,并不像是真的怪他。

李随豫的心思却渐渐沉了下来,千寻这是知道宋南陵就是星河了吧?难怪她会冒险也要救他,难怪她给他处理伤口时这般专注小心,难怪她说着埋怨他的话却还带着笑意。千寻找回了星河,应该很高兴吧。

可侯影说,星河最终抛弃了极月。

那个被她心心念念寻找了许久的幻影,终于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的眼前,却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她又该多难过呢?

终于,李随豫还是说道:“阿寻,你想同我谈谈星河么?”

出乎意料的,千寻没拒绝,只是问道:“你想谈什么?”

没想到这句话把李随豫问住了。谈什么呢?千寻不记得从前的事,关于星河的记忆也很模糊,她寻寻觅觅星河这么久,无非是想找回自己的过去。可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星河、极月还有侯影,他们的过去来自粟角城,那个地方如同炼狱,回忆中除了杀戮和血腥,就连唯一温暖的幻想,最终也破灭在了侯影口中的千丈崖。

千寻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李随豫,道:“我想我应该是喜欢星河的,他太温暖了,像个太阳一样,即便我把什么都忘了,却唯独记得他对我笑的样子,眼里映着天上的星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可是随豫,我不会再去找他了,因为星河已经不在了。”

因为极月记忆中的星河,已经不在了,眼前的宋南陵,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而苏千寻,也已经不是当年的极月了。当年错过的缘分同际遇,也不会因为这样一场重逢得以再续。

宋南陵忽然觉得,命运对他太过残酷了。

一瞬的悲愤,让他忽然冲破了自己身上的穴道,失去了束缚,他便立刻伸手抓住了千寻的手腕,攥得用力极了,他想最后拉她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千寻,她不由自主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向后一退再退。李随豫则迅速从躺椅上掠至榻边,一掌拍开宋南陵攥着千寻的手,将千寻护在身后。

现在,宋南陵和千寻之间,隔着一个李随豫。

宋南陵知道,从今以后,这个人都会搁在他和千寻之间,他和她再无可能了。

宋南陵将一腔的愤怒化作掌风向李随豫身上拍去,李随豫竟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掌风,二人就在方寸大的床榻上过招,你来我往的,招招都打在了实处。

“别打。”千寻忙劝。

可两人打得越发凶猛,明明都是伤患,李随豫还是受了内伤的,二人交手间真气激荡,竟将一床被子拆得四分五裂,棉絮扬起,飘然落下,沾了千寻一头。

“打坏了,还是得我治啊!”千寻也有些悲愤起来,她忽闪身到了两人之间,也不知她怎么出的手,转瞬间就一边架住了一个,将他二人分开了。接着她迅速出手点了宋南陵上半身的穴,让他直挺挺地又倒了回去,转头对上了李随豫,却没好意思点他。

“你也回去躺着。”

李随豫面色淡淡,往榻边一坐,气定神闲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你继续给他上药吧。”

其实不用上药,宋南陵的两条腿已经用纱布裹着了,反倒是李随豫,应该是在交手时吃了点暗亏,愈发面无血色了。

“他岔了气,站不起来。”宋南陵被点了穴也不省事,两眼瞪着李随豫还要接着挑衅。

“总好过阁下现在任督二脉不通。”

千寻终于也体会了一把额头跳疼,正打算想句狠话将这两个不省事的打发了,忽然屋外竟传来了一人的脚步声,屋里三人同时察觉到了异样,不约而同地向着屋门方向望去。

来人的脚步声虽急促却也沉重,不像是会武功的模样,来到院门口就停着了,随即扬声唤道:“侯爷,王爷有请书房议事。”

侯爷?不由自主地,千寻和宋南陵都看向了李随豫,这里能被人叫侯爷的,不是小梁侯又是谁?难不成暴露了?

李随豫眉头微动,用口型道:“侯影。”

侯影,尊称一声侯爷,竟也是对的。

不过这个时候,赵溶怎么回府了?李随豫和宋南陵都知道,昨晚赵湛抄了京中地下赌坊,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在天子面前大闹特闹了,就算赵溶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大牢,那也是绝不可能平平安安回府的。

赵溶不仅回了府,还着急要见侯影,是想让侯影替他做什么?

却听外头那人再次喊道:“侯爷,您在屋里么?王爷急事找您,劳您移步去趟书房,叨扰您了。”

千寻当先反应过来,低声道:“我来应付他。”

她快步移到书案旁,自柜子中翻出几瓶药来,又搬了个小盆往里注上水,接着她从瓶中倒出了黑、白、红、绿击中不同色彩的粉末来,搅拌匀了往脸上抹,边抹边用盆里的水面当镜子照。

易容术。

李随豫立刻明白了千寻的打算,左右一想确实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便也移到她身旁替她在柜子里找能用的东西。

千寻多看了一眼他走路的动作,发现确实步伐悬浮,有些真气郁结。千寻皱了皱眉,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去躺椅上歇着。没想到真将李随豫推得晃晃悠悠的,险些没摔倒,倒让李随豫脸黑了三分。

约莫是半天没答话,门外那人等急了,竟从院门外走到了小屋前,叩了叩门,试探道:“侯爷,在屋里么?小的失礼了,可否进屋里看看?”

千寻一边给李随豫赔笑,一边用炭条描着侯影脸上那条标志性的大疤,可门外那人已然抵上了木门,门板发出“嗑嗒”一声响,随时都要被人推开了。

她急忙丢了炭条,抓过某只瓷瓶把里头药水吞进喉咙,顶着火辣辣的剌痛感,抢在外边那人前头率先开了门。

门开一条缝,千寻将涂地又黑又红的一只眼凑到门缝间,学着侯影的样子直勾勾瞪着外头那人,不说话。

外头站着的管家吓得转头要跑,却还是将赵溶急找的事重复了遍,一边赔罪一边两腿发抖,似乎千寻不给句准话他也不敢就这么走了。

“知道了。”

药水彻底将她嗓子辣哑了,说起话来倒是跟侯影的声音有那么点像。

那管家便如蒙大赦地往院子外跑了,千寻阖上门,回头看着榻上的宋南陵,和终于老实地回到了躺椅上、一脸不愉快的李随豫。她忽起了点玩心,将眼睛一大一小地瞪着,恶毒绝伦地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单眼易容术么!”

屋里一片静默。

“咳。”

千寻有点尴尬,她本是想逗李随豫高兴的,可李随豫脸黑着呢。

千寻只好没趣地回到书案旁,接着往脸上抹药粉,一边道:“我去赵溶那儿走一趟,露个面,免得他起疑。”

才说完,手腕就被李随豫捉住了。

“赵溶那儿我去,你留在这里。”

千寻却急道:“你怎么又从躺椅上跑下来了?身上还有伤,躺着去!”

“你应付不了赵溶,侯影跟这位襄王殿下,不是露个脸就能打发的。”李随豫道。

这话也没错,千寻并不了解赵溶,也不知道赵溶到底和侯影是什么关系,但就这样让李随豫一个人去,她担心会出事。

谁想李随豫竟接着道:“你要去也行,但我估摸着你前脚出去,我后脚就将宋南陵杀了。”

“不至于吧?”

“至于,宋南陵替晟王赵湛招揽过我两次,皆为我所拒,不能为友将来必是敌人,晟王与我终要有一战,与其就是宋南陵替他筹谋,倒不如先行断了他一臂。”

李随豫说得很认真,完了还不忘不上一句,“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信,信。”千寻叹了口气,知道李随豫这是好意让她宽心,可他说的关于宋南陵的事,却也是真的,因此无论如何,千寻都没有拒绝的可能,她虽不喜欢宋南陵,却也并不希望让李随豫杀了他。

千寻替李随豫易了容,看着他往门外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李随豫抵着门回头看她。

“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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